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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馴服)

(2015-04-14 11:49:42) 下一個

太子再忍不住,踉蹌膝行到皇帝麵前,雙目垂淚求道:"母親如此重責,是叫臣無顏存立於世上啊!母親德象天地,包容四海,還請赦他這次,臣這就帶他回去好生教導,婚姻之事,但憑母親做主。"

皇帝疲憊看著眼前這一切。她三個兒女,即使麵色慘淡,臉上依舊帶著為人子為人臣的標準神請。這表情多麽完美,幾十年來日複一日,早被他們演繹的精彩無比,無懈可擊。皇帝看著他們,忽然眉心一動。這幾張麵孔,在過去的每一天裏,都會在某一時刻,忽然變的淒厲,變的扭曲,在某個無人看見的角落裏,咬出唇血惡毒詛咒著她,詛咒著這個霸道掠奪他們幸福的凶手。皇帝淡淡一笑,幽幽開口道:"去歲吉頊曾在朕麵前口出狂言藐視我武姓族人。朕於是對他講了一段往事,現在不妨再對你們講一遍。六十年前太宗問誰能治禦桀驁不馴的獅子驄,朕當日為宮女侍側,言於太宗曰:妾能馭之,然需三物:一鐵鞭,二鐵錘,三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鐵錘錘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太宗壯朕之誌!"她威儀赫赫的雙目盯住李重潤,沉聲喝道:"今日卿豈足汙朕匕首邪?!"

李重潤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訝神情慢慢抬頭,眼中的憤懣逐漸轉為惶惑,怔忡,直到一片悲涼。片刻後他若有若無地一笑,喃喃自語道:"大辯不言,大勇不忮。"

他低下了頭,不再說話。

太子三兄妹從小就生活在母親的高壓下,早已被她強烈的支配欲和控製欲調教的服服貼貼,然而此時依然被皇帝一番恐嚇驚的魂飛魄散,臉色慘白。過去那些血淋淋的骨肉相殘霎時間又回到他們腦中。誰都知道,皇帝專揀自己的親人下手。太子額頭豆大的汗珠滾到地上,不成樣子地跪倒在皇帝身邊,斷斷續續求道:"臣...懇求母親,饒過大郎...千念萬念,他年級尚小...臣回去一定重重責罰這逆子..."

皇帝微微一笑:"他能聽你的?"

我從皇帝戲謔的眼神中,看到了當年來俊臣的影子。是這樣的。他們是同一類人。他們最大的快樂,就是看別人卑賤地爬在他們腳下乞求他們的寬恕。人性中最為陰暗卑鄙的一麵,被他們演繹的淋漓盡至。

太平公主來不及擦拭臉上的淚水,努力掛出一絲微笑,哆嗦勸皇帝道:"阿娘,鷫鸘不是在您身邊長大的,一直缺乏您的教導,難免德薄誌輕行止有虧。肯請阿娘看在女兒薄麵上饒恕他這次。阿娘,婚姻之事用鐵錘匕首逼問,於那楊娘子麵上也不甚光彩。不若讓女兒與三哥四哥帶他回去,緩緩勸導,定能勸得他回心轉意。"

皇帝疲憊看著公主淚流滿麵的臉,慢慢對她一笑:"當日你再婚之時,也是哭成這樣的吧!"

太平公主愣了一下,如珠的淚水玄即奔湧而下。她痛苦的閉上雙眼,喃喃問皇帝道:"娘!您能給女兒換個男人,也能給三哥換個兒子麽?"

皇帝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哼響,雷霆之勢猶如千軍萬馬,向殿中每個人劈頭逼仄而來:"這世上,有什麽是我不能做的?有什麽是我做不到的?!我翻手可令萬民死,覆手可托蒼生活!芸芸眾生,皆在朕股掌之中。這便是權力的極致!"她揚起下巴睥睨眾人,唇邊淡出一個陰鶩森冷的笑:"口含天憲,手握王權,權力無邊,朕即天下!"

她由二張攙扶著站起身,居高臨下淡淡掃著足下眾人,幾分得意幾分譏諷道:"當年的太宗皇帝,是何等的頂天立地,英武豪邁,到傳下來你們這群懦弱無骨的子孫。"

眾人抬頭望她,女皇已扶著二張走遠了。

他們剛一離開,太子兄妹三人嘩的就圍住了李重潤。不顧我等宮人在場,太子丟掉所有儀容風度,抱住李重潤泣道:"大郎!你嚇死爹爹了,你嚇死爹爹了!"

太平公主一把拉住李重潤的手,麵色焦急厲聲斥道:"你聽著!我和四哥想盡辦法讓母親把你們一家迎回來,又扶三哥登太子位,可不是讓你來送死的..."

她還沒說完,就被相王急切插話道:"鷫鸘!好孩子,你不能這樣與宅家硬拚啊...這門婚事,你無論如何先答應下來再說!楊小娘子是宅家母氏族人,宅家欲借李楊聯姻再固母家一族。這不是你個人的事這是兩個家族的大事!你若中意裴娘子,以後可以納她做側妃。辦法有的是!前提是你要先保全你自己!"

李重潤安靜看著相王,輕輕搖頭道:"我不會讓她當妾室的。我要她成為我的嫡妻。我要她的孩子成為我的嫡子。"

相王急勸道:"這都有辦法的...以後...都有辦法。隻要你保住自己,異日扶哪個女子為正,都是你自己的事..."

李重潤打斷他道:"我不能這麽做。這樣對楊娘子不公平。我隻要信貞當我的元妃。我要給她這個名份。這是我能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太平公主猛的甩開李重潤怒道:"你拿什麽給她啊?!你以為你這樣是在對她好麽?你現在把裴娘子推出來,無異於把她當了宅家的絆腳石!我與武攸暨因何各自失了元配你難道不知道麽?!"

李重潤淡淡一笑:"這是早晚要麵對的。我反複想過很多遍,此事沒有兩全的解決方案。"

太子又急又痛道:"青鳥說你以前還勸導過他如何隱忍如何做表麵文章,素日你也是個溫順的好孩子,為何今日這般倔強!"

李重潤勉強笑道:"要看是什麽事情。我能忍受許多,卻終究無法在婚姻之事上隱忍敷衍。"

太平公主痛惜看著李重潤,喃喃對身邊李旦念道:"這口氣,這表情,多象一個人!還是被承繼下來了,經過這麽多苦難,我原以為再不會看見,這神情在李家人身上一脈相承。這神情,多象,"

李旦長歎道:"是象。象二哥。當日二哥麵對從東宮抄出來的數百副鎧甲與母親無聲對峙時,就是這副表情,無畏,平和,還有絕望。"

太子聞言嚇的緊緊抱著兒子,顫抖著雙手,近乎哀求道:"孩子,我不要你象你二伯!你看看她,"他指著保傅懷裏的奴奴:"她的祖父,衣衫襤褸橫死它鄉,她的生父受盡捶躂九死一生。我大哥,還有二哥,都是因為不夠順從斷送性命的!陛下是拿馴獸的方法馴練人的!"

李重潤蒼涼一笑,用手輕輕拂摸住太子花白的頭,微微搖頭道:"阿爺,對不起。我讓您受驚了。可是您要明白,我無法被這樣馴化。我不能容忍自己由一個健全人,變為一個卑躬屈膝仰人鼻息的奴隸。我很清楚這是一個什麽樣的過程。就象守禮哥,還有我們一家人。長年累月處於監禁之中,時刻感受著死亡臨近的威脅,隻有絕望沒有出路。鞭笞、鐐銬,肉體上的折磨,心靈上的壓迫,尊嚴被絲絲抽離,自信被層層擊破。偶爾她會施予你些微小的恩惠,隻為讓你更由衷地對她感激涕零,更貼切的體會什麽是權力什麽是主宰。她可以讓你上天堂也可以讓你下地獄,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完全的順從乞求她的垂憐。你永遠處在漫無邊際的無助恐慌中,小到衣食大到生命,都牢牢掌握在她手中。她不開恩,生命將永遠是無休止的酷刑,她不叫停,你永遠看不到一絲光明。她主宰一切控製一切,你除了匍匐仰視沒有任何其它選擇。經年累月日複一日直到神智崩潰,摒棄掉人性中一切高貴品質,所有尊嚴堅持和信仰如幻雲般灰飛煙滅,在巨大恐懼的包圍和望不到頭的絕望中,你自動把她神化把自己奴化,自覺地對她所代表的強權發出由衷的頂禮膜拜。一家之長如此,是子孫的悲哀,一國之君如此,是全民族的悲哀。"

他停了停,唇邊流露出一個蒼茫的微笑:"鐵鞭和鐵錘,已足夠馴服住大多數,零星幾個始終不受調教的,自然是匕首斷喉的下場。你不肯順從我,我留你何用?於是死去的有大伯二伯,有裴炎劉禕之李昭德。他們都為了自己所堅持的信念,付出了生命代價。"

"我不要你步他們的後塵!"太子絕望叫著,鬢間如絲白發隨著他的心酸上下抖動:"你娘就你這麽一個親子,我就你這麽一個嫡子!上承宗祧,下繼後人,我若保全不了你,叫我如何告慰太廟..."他泣不成聲,再說不下去。

相王轉向李重潤淒涼問道:"有什麽比命更重要的麽?為什麽你就不肯委曲一點呢?你看看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不都活的好好的?沒有躍不過的坎坷。"

李重潤微微搖頭道:"這樣活著,有什麽意義?活下來的,早已不再是從前的自己。生命屬於我隻有一次,與其奴隸般被他人充作棋子,還要時刻擔心會不會棄子,不如真正為自己活一次。即便你甘心被奴役,你就安全了麽?"

太子哆哆嗦嗦拉住李重潤的手:"走,跟我回東宮見你娘!咱們一起想想辦法..."

等他們走後,一直侍立殿中的我們悄悄走上前,攙扶起雙腿跪的發麻的相王和太平公主。公主向我丟了個眼色,我將阿芸交給另一宮人,囑她帶阿芸回掖庭,然後隨公主走出殿外。

一路沉默直到送她到宮門口,兩旁無人時她沉吟片刻回眸低聲對我道:"你...想回到宅家身邊麽?宅家頗喜愛你的導引術,換過幾個都不滿意。如今這樣子,你也看見了...需要你在宅家身邊。"

隱月燦爛的笑容在我眼前一閃而逝,我搖頭道:"臣生性愚笨怯懦,無力周旋於內廷宮闈之間,難成大事。"

她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登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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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齊物論: 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謙,大勇不忮。天地間的大道是不可以稱說的;強有力的辯論是不需用言語的;仁義並不需要表現出來的;真正的清廉並不謙虛遜讓;勇敢的人不是這樣張牙舞爪強悍凶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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