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鴉奴!"邵王冷若冰霜的一聲怒喝打斷了他:"我不知道她們倒底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我隻知道奴婢也是人,也有心,也會疼。她們身陷樊籠失去自由卑微下賤已很淒慘,我們縱然不能改變她們的命運,至少對她們要懷有一顆悲憫的心。她們都是來自千千萬個黎民士庶之家,她們一樣有父母心疼親友憐愛,她們舍棄尊嚴鎖在深宮日夜勞作所為何來?難道是讓你任意淩辱任意踐踏的嗎?!我們身居尊位食萬民脂膏,難道連一點徽柔懿恭,懷保小民的仁愛之心都沒有嗎?!"
臨淄王平靜笑著聽完邵王的宣泄,此時輕對他玩味笑道:"美道和民,美政恭民。嗬嗬,還溫溫恭人,下車泣罪呢!這些孔孟之道原是用來騙老百姓的,怎麽連邵哥您也給騙住了?!"
邵王驚訝萬分,一時呆住不知說什麽好。
臨淄王慢慢收起嬉謔之色,低頭沉吟片刻道:"邵哥的道理,小弟並非不知。小弟隻想問你一句話,若你那一片仁慈換來的是自身不保,大禍臨頭,你施予這種仁慈的意義何在?"
他淡然笑著,不溫不火看邵王道:"既說到此我也不再瞞你,你那寵婢任意誹謗至尊,若傳到宅家耳裏,"他懶懶斜乜狹長鳳目,淡淡問道:"哥哥,你是死是活?"
他墨黑深邃的眼眸迸射著陰冷之光,英氣逼人的臉上罕見地凝結著一絲莊重。邵王好象不認識一樣怔然呆看著他,即使我與邵王相隔數步,我還是清晰感覺的到他的輕微顫栗,一如我顫栗抖動的心。
我極盡努力鎮定下來,仰麵直視著他。心中強烈的不平和不甘支撐我鼓起勇氣,就算是死,也要死個明白:"誹謗至尊?如果這就是誹謗至尊的話,那全神都的人都在誹謗至尊..."
"就是全天下的都在議論他們,邵王身邊的人也不能!婉侍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麽?邵王是什麽人?他是我李唐嫡嗣,承萬世之業,體祖宗之重,他是別人緊盯著的對象!"臨淄王眼波淩厲,怒視我道:"別拿邵王和諫議大臣們相比。大臣們可以隨意上疏,朱敬則的進諫可以十分露骨,那是因為他們是言官,曆代天子均不殺言官以免落個肚量窄小的暴君名聲。"
"名聲?"我的憤恨象火山一樣不顧一切爆發出來:"顧及名聲就不要去做!做了就不要怕人物議!大王..."兩顆又大又沉重的淚珠滾滾流下,砸在地上發出響聲:"大王要講道理啊..."
我的淚珠緩和了他的怒意,他望著我淒涼一笑:"我同你講道理,張家兄弟可不同你講道理!你們剛剛說的話,足夠讓他們給邵王安一個泄露禁中語的罪名,若他們非要製邵王於死地,用這個罪名廣加羅織肆意牽扯,最後弄出個謀逆的結局都有可能!到那時你連辨解的門都找不著,這樣的例子你還沒看夠麽?!"
說完他抬起頭,麵向邵王正色道:"哥哥府上,小弟曾多次拜訪。貴賤不分,仆從無禮。邵哥既知溫和恭人那一套,亦當知曉取人有道,用人有法。用人之法,禁之以等,卑不得以臨尊,輕不得以縣重。你的等級觀也太弱了些。哥哥若連一個家都治不好,他日君臨天下如何治理這個國家?你身邊隨便一個小丫頭都敢出言誑妄,我敢說這決不是第一次。你平日不管束她們,你看她們可憐,她們目無法度給你惹出禍端,誰來可憐你?"
"也許你是對的,"邵王從驚愕中轉回神,黯然自語道:"我的確缺乏所謂賞罰分明恩威並施的人主之道。因為這與我多年來接受的教化不符。自幼啟蒙教育起,我聽到的是禮義廉恥,是仁孝慈愛,是春風風人,夏雨雨人,我所看到的為君之道,是愛民而安,好士而榮。君主修身立德,至誠至儉,方得萬民景仰愛戴。"
臨淄王輕輕露出一個不屑之色,歎聲搖頭道:"大王就是被這些酸儒給害了。為君之人,根本不必具備這些看起來很美的美德,更不必遵行。君主隻需要在表麵上裝作具有這些美德就足夠了。你隻需讓民眾看到你仁慈忠厚那一麵就夠了。仁慈與愛戴,的確是美德,然而哪個國君照著做,哪個國君自取滅亡。為君者,永遠不要希望百姓愛他;而應該想盡辦法,讓民眾怕他。因為恐懼比愛戴要可靠的多,安全的多。為了使百姓忠於你,你根本不必顧慮使用那些殘暴的手段,更不必顧慮董狐之筆給你寫下的名聲,因為青史永遠是強者寫的。"
邵王痛苦閉上眼睛,交雜著憤懣和悲涼的微喘喃喃道:"如果殘暴比仁慈更可靠,那我們現在還生活在嬴秦時代!"
"所以人主之道,在於必要的時候,提供必要的仁慈。"臨淄王輕笑道:
"他必須知道什麽時候仁慈,什麽時候殘暴,什麽時候真誠地向天下撒謊。仁慈與忠誠是做給別人看的;謊言與暴力才是你能坐穩天下的法寶。"
"靠謊言與暴力維持政權,能維持多久?為維持你的政權撒一個小謊,然後為掩蓋這個小謊撒更大的謊。周而複始謊言越說越逼真,直到連自己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表麵上光明磊落實際上滿肚子陰謀。這樣的人就算擁有了全天下,對他人有什麽意義?你敢要他麽?你敢接近他麽?"邵王愴然搖著頭:"有些事情,我沒能力做;有些事情,我實在不能去做!非不能也,實不為也!我不願為了坐擁天下而把自己變成一個卑鄙小人,人性中有些品質,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放棄的。"
臨淄王搖頭道:"若你隻是個平民,你為堅持某種高貴放棄個人利益,是你自己的選擇。可你不是,有一天你將成為唐天子,成為帝國的君主。到那一天你個人的私德還那麽重要麽?"臨淄王璀燦生輝的眼裏射出炯炯光彩:"我們做臣子的,並不在乎你這個國君是不是一個高貴的道德典範,你能否成功的握住權力,為你的國家帶來和平安寧,才是他們看重的公德。如果你個人的私德妨礙了公德,你何妨做個卑鄙小人?就算你非要維護你的私德,置天下百姓於不顧,你的私德就保住了麽?你就得到人民的傳誦了麽?他們照樣有話說。你丟了江山,在他們眼裏,你永遠隻是個懦夫,一個敗者,一個連自己的臣民都保護不了的無能之輩。維護一個穩定的政權,讓百姓安居樂業才是真愛百姓,為此用盡權謀,不擇手段,哪怕對身邊人德行有虧也在所不惜。邵哥難道沒聽說過,不愛自身愛百姓這句話麽?"
這是女皇陛下說過的話。在她威脅大臣時。當然,她也的確不愛身邊人。在她接連殺掉親人,連臨淄王的母親都成了這句話一條褪了色的注釋的時候,那些僥幸逃脫的幸存者,包括眼前的臨淄王,卻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血腥,認同了暴力,一邊咬碎銀齒痛恨著施虐者加諸於己的傷害,一邊不由自主的向施虐者發出真心的崇拜。
邵王慘淡的目光漫視過來,慢慢牽出一個輕蔑的笑:"不愛自身愛百姓?可能麽?連自己親人都不愛的人,你指望他去愛從未謀麵的陌生人?昔日管仲是如何勸諫寵信佞臣的桓公的?易牙烹其子討好君主,豎刁閹割自身伺侯君主,連自己的身體,孩子都不愛惜的人,他能愛你?他還有什麽是做不出來的?古今中外,有哪個君主,是不愛自身反去愛百姓的? "
"有!我們的太翁就是。他殺兄戮弟,逼父虐子。可是你看,有人在乎麽?天下人隻在乎他開創了多少偉業,帶給了大唐多少光輝,他為百姓營造了多少福祉。若他對兄弟隻知道一味的仁慈,他能坐上那個位置麽?連那個位置都坐不上,還談什麽開創輝煌的貞觀之治?!"
"如果這份仁慈是給你的,你也不要麽?為了向多數人施仁,先要向少數人施暴。如果你不幸是那少數人之一,你還這麽說麽?你願意犧牲自己,用你的鮮血為強者的丹蔻增一抹亮色麽?"邵王蒼涼的語調輕聲問起。
"如果這份仁慈是給我的?根本就不會有這種如果!"臨淄王熠熠雙目第一次閃出王者的霸氣:"風浪中弄潮,狼群中逐鹿,我既參與了這場遊戲,就絕不會把自己置於被施舍的位置!"
邵王啞然望著他。閣中再無人發出任何聲響,死一般寂靜。門外自遠而進傳來腳步聲。臨淄王頭也不回的叫道:"薑皎。"
腳步聲移到閣中。一位二十幾歲年輕男人立在我們麵前。臨淄王轉麵對他笑道:"邵王尚未清醒,一會不能打球了。你們隊缺一人,薑兄那裏可有會打球的麽?"
那男子寬厚嫻靜,微微笑道:"巧了。今日正好我帶了外甥同來祝賀。哥奴你見過的,球打的不錯。"
他們邊說邊往外走去,隻聽那臨淄王隨意笑著:"你外甥?誰呀,我怎不記的?"
那薑皎嘻哈笑道:"老弟記性真好!前幾天你剛誇過他的,李林甫啊..."
他們嘻笑著遠去了。我一直癱跪在地,此時已是兩腿發麻動彈不得,雙眼痛腫,失魂落魄。
耳邊聽到邵王又驚又痛歎息聲:"這是徹底的帝王心術...鴉奴,鴉奴才隻有十六歲呀!他幾時變成這樣的?他幾時變的如此可怕?!"
我怔呆慘笑,笑自己的愚不可及:"我怎麽忘了呢,他是李隆基,他是臨淄王...明皇盛世,我為什麽不早點提醒隱月呢...我早知道的...這麽冷酷,這麽無情,他可以上一刻還盛情讚美著樂工舞伎,下一刻就因為彈錯一音而將他們悉數杖斃,便是他剛才這位稱兄道弟的發小,三十年後一翻臉,也是死在他的杖下..."
我快速擦幹臉上淚跡,麵向邵王冷淡笑道:"他不是變成這樣的,他一開始就是這樣。他從記事起耳聞目染的就是宮廷血腥的鬥爭,麵對的就是朝不保夕隨時喪命的窮途,什麽時候該收什麽時候該放,什麽時候哭什麽時候笑,什麽樣的人能用什麽樣的人該除,什麽時候藏愚守拙什麽時候劍鋒必露,都已經融進了他的骨髓,遊刃有餘渾然天成,嗬嗬,想都不用想。"我淒然笑著:"怕是才剛那盆水,也是他自己撞上去的。"
邵王無心聽我的語無輪次,把頭深深埋入雙臂之間,兩行清淚自眼中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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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李隆基的理論,來自馬基雅維利《君主論》。第五章仁慈與殘暴;第六章恐懼與愛戴;第九章君主的個人私德與公德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