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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妝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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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吟詠)

(2015-04-02 12:43:53) 下一個

晚飯後李重潤閣中依然身影攢動,長史主薄記室參軍錄事參軍忙碌不停,高談闊論之聲陣陣入我住的耳房,好半天靜不下來。

我怔怔呆坐片刻,起身洗淨麵容,來到妝台前,對著菱花銅鏡,給自己化上宿妝。

那晏晏笑聲,可是他聽到喜報後的愉悅?那模糊陰影,可是他在廊下長身玉立?那飄忽不定的竹香,可是他中單隱隱暗含的清幽?我常常的忡怔恍惚,究竟是在企盼什麽?閉上雙眼,每次浮現的是誰的臉?

手中似乎有物。我張開看,原本想要貼於眉心的翠色花鈿,不知怎的一直握在手中,背麵魚膠遇熱熔化,已粘在手心取不下來。我無聲歎息,無力抗拒這室邇人遐的煎熬,求之不得的痛苦,我想要給他歡樂,想要看他展顏,想替他抵擋風雨,原來我想要的越來越多,原來我早已淪陷到不能自拔。

好不容易揭下翠鈿,我另選一個桃色薔薇貼在眉間。精致容妝掩不住淡淡憂傷,莫名一次次向窗外張望。他閣中已歸於寂靜,隱約有侍女奉茶點香,服侍他入寢。

我放下發髻,失神梳理著長發。身後出現一個提燈女侍,立於我妝案前,含笑欠身道:"阿郎又叫婉侍呢。"

我驚慌失措,匆匆將黑發隨意挽成一個回心髻,斜斜插了一支水晶簪,勉強撐起欲墜烏雲。我這樣子行麽?好麽?能見他麽?該穿什麽才顯的得體優美?哪件是我最漂亮的羅衫?

我竭力隱藏住慌亂,站起來整理好身上的緙絲碧色抹胸,外罩一件檸檬色半臂,隨侍女走入他的寢閣中。

他側臥在一隻長沙窯鳥紋枕上。身上綾錦茵衾半蓋,足下香爐嫋嫋升煙。他帶著幾分歉意,輕聲對我笑道:"打擾了。"

他懶懶說他總也睡不著。我轉回自己的房間,取安息香助他入睡。

我將上品安息香填入他的枕腹中。在他榻邊的月樣杌子中坐了,輕搖團扇,讓香氣適時從枕中彌散出來。

他始終沉思不語,雙眉微微凝起,半晌轉頭對我歎道:"你可知我方才在想什麽?"我搖頭。他苦笑:"我終是將那縣令解職,交禦史台察辦了。"他抬頭看著我,眼神恍惚不定,淡淡說道:"彈劾奏本已交予主薄帶走。他走後我一直在想那縣令的話。"

"彼時盛怒之下未及仔細思量,現在想想,他的話多少有些道理。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憤懣問我這天下可有公平時,我竟無言以對。不是麽?憑什麽我就生而凝貴,不用付出一絲一毫,既能飲甘醪食饌玉,居萬人之上;而他卻是生來卑微飽受清苦,得到的每一分成就都是他自己努力拚命爭取來的。我這樣不由分說奪了他的功名前途,仔細想來,終是不夠深仁厚澤罷了。" 他轉了個身,眼睛望著榻上的雕漆屏架,輕歎道:"不怪他名場中惡態鑽營,實在是這唯一的上升途徑,這條仕途,太不好走了。"

我聽他說完,搖頭笑道:"既甘願刀口舐蜜,便接受割舌之痛。阿郎實在不必為那縣令可惜,更不必內疚。那縣令既能花數十兩金去謀一個高位,異日也必會從百姓中搜取幾倍於此的財物。若不變本加利的盤剝壓榨民眾,他吃遍苦中苦的意義何在呢?"我暗自冷冷一笑:"被人當過牛馬使喚的人,才知道怎樣把人當牛馬使喚;苦苦從底層熬出來的,才專揀底層人往腳下踩。"

他看著我道:"我也是從底層出來的。"

"區別在於你有感知他人痛苦的能力,他沒有。"

庭院中一株梅樹微微搖曳著香枝,疏影橫姿與昏黃月光透過窗格,隱隱綽綽灑在我們身上。院中花木繁盛,蘅芷清芬,子歸淒啼。我轉眸望著窗外,低緩絮道:"人的生長,與這花花草草並沒有什麽不同。在生命最初的幾年裏,需要適時的雨露陽光和精心關照,才會健康成長;若成長過程中,苛求大於寬容,刻薄大於關愛,這個生命雖也會長大,終究一段廢柴。他奮進勤勞可以百倍於他人,那是因為他太渴望出人頭地,他的手段策略可以無所不用其極,那是因為他隻有人上人一個目標,其它一切都可棄之不顧。寬仁厚道隻存在於書本上,聖人教誨隻是他通往成功的階梯。他可以滿口理義道德,卻做不到最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因為帶他成長的那些人,就是將己所不欲的痛苦,原封不動施於他的。"

我轉回頭看著他的臉笑道:"阿郎的家境雖大起大落,然始終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人性中有些最高貴的品質,是隻有這種環境才能培養出來的。而一旦培養出來,就成了你的一部分,永不會消失。"

他含笑盯著我不語。轉了個身,幽幽歎息道:"財色於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則有割舌之患。"

他又望著我臉上煙霞,微微笑道:"財色於人,猶如刀尖舐蜜,愛欲之人,猶如逆風執炬,算起來,其實我與那登封縣令,並無太大分別。他為小利撲火,我為愛欲傷神。"

他神采風揚璀璨似星的美目,明白流淌著相思,愛慕,和對那遙遠女子無邊的神往。我狠狠閉上眼睛,疼痛的心反複回蕩著經書上這句話:佛言: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無論我怎樣壓抑我的情感,這燒手之痛還是真真切切,傷到了我身上。我們想著的是同一句話,感受到的卻是天壤。

再無法忍受這份苦痛,轉身便欲離他而去。再待一刻,我怕我的淚水就將奪目而出。我睜開眼勉強對他欠身,卻又聽他道:"還有一事。賀婁司則已辦完養女的婚事,回了王府。我已命人接她上山來替你,應該過兩天就到。你回去後先不必急著回禁中。我已告之韓尚宮,要多留你在我府中好生修養幾日。"他低頭歉意一笑:"跟著我,讓你受苦了。"停了一下,他抬起頭,安靜如水的眼波漾過我麵容:"太過聰明伶俐,終不是什麽好事。"

我閉上眼睛,努力咽下所有鹹澀的悲傷,努力掛上無懈可擊的微笑,對他斂眉恭身,安靜下拜:"如此,多謝大王。"

轉身走到閣門邊,他忽然開口叫道:"婉侍。"我驚訝回頭看他。隻見他正擁著衾被側臥榻中,半邊臉頰隱於枕上,露出的那半邊微帶著笑意,目中晶瑩閃爍,明顯是在猶豫著什麽,看我半晌,忽然撅翹起雙唇對我撒嬌道:"我就是睡不著,你過來拍拍我嘛!"

"哈!"驚愕之餘我怪聲叫道:"便是阿郎願學那隋煬帝,奴婢也做不得宣華夫人。"

他猛一翻身坐起,雙眼不住在我臉上盯著,悻悻然道:"你還真是不聽話呢!"稍泄了會氣又道:"那你給我唱個纏綿的曲兒總行了吧!既能給鴉奴唱,為何不給我唱?"他委屈怨道。

見我遲疑不語,他又奇道:"怎的這也不願意麽?"

我淡淡答道:"並非不願,隻怕阿郎同臨淄王一樣,聽不懂。"

"如此甚好。"他大咧咧笑著:"正好催眠。"

"雖非天物,亦不可暴殄。奴婢的曲子凝結了多少文人騷客的才華,豈是用來催眠的。"

他佯裝沉臉,笑斥我道:"快些唱來,休得聒噪!再要推諉,孤罰你門外守夜,一晚上不許睡覺!"

月色昏沉掩飾住我藏滿淚珠的眼,我重新坐回榻前,替他緩緩搖扇,屏心靜氣,低聲吟唱:

"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
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
生生死死隨人願。
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他的眉頭慢慢舒展,呼吸也漸漸勻淨了下來。既無情癡,何需尋夢,久視元年七月最後一個夜晚,隻剩下我溫潤寧靜的低吟,一歎三詠的水磨腔,合上枕中一脈安息香,宛轉細膩,清麗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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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古代女子睡覺前要化妝,帶著妝睡覺。那種妝叫宿妝。唐詩宋詞都出現過描寫宿妝的文字。比如,唐岑參《醉戲竇子美人》詩:“朱唇一點桃花殷,宿妝嬌羞偏髻鬟。”

文中二人的佛言,出自《佛說四十二章經》第二十二章:財色招苦。第二十五章:欲火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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