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清晨,我坐在房裏,為自己常戴的襆頭鋪上翠鈿,又在兩側各加一朵藍色真珠鈿,免的再次被當成太監。剛完工,一位東宮承徽使自神都來,帶著一批禮物,兩名宮女,和太子要囑咐邵王的幾句話。他來到時,李重潤正於登封縣衙署正堂內,與眾官員議事。那東宮內臣神色頗恭敬,對我一揖道:"婉侍不必立即宣邵王入內,並無要緊之事。在下可於花廳等候大王。"
登封縣衙署這段其間成了李重潤臨時的公幹場所。正堂匾額上書仁愛堂,李重潤端坐於下,正仔細聆聽登封縣令事故陳述。王府長史及王府主簿分別立於李重潤左右兩旁,堂上除縣令外,那個把我當成太監的薛縣尉也在場,除此之外倒也沒有多餘的人。
大堂左側的讚政廳直通花廳,花廳連接觀風樓。我從讚政廳進入大堂,直接走到姚長史身旁。縣令著綠袍束銀帶,胖胖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麵對李重潤耐心和藹的不象個下屬倒象個長者。倒也怪不得他,登封縣諸多官吏半月來與這少年親王相處共事,皆道他平素溫良恭謙,如今出了意外,亦不過多費些唇舌便可了事。縣令娓娓道來,無非就是天幹地燥酷暑焦灼,失火難免,縣裏各都監通判皆即時救撲無奈火勢蔓延,損燒舍宅二百多間居民死傷近千人。
李重潤靜靜聽完縣官的匯報,莞爾一笑:"明府是在刻意避開失火原因麽?若非你與薛少府強占民宅,日役千夫翻蓋敖倉吏舍,又於倉庫中設巨型火爐,再囤積幹柴木炭於四周,何以星星之火頃刻間綿蔓數裏?"停了一下,他忽地頭一歪,揶揄笑道:"原不知明府聰惠如斯,竟想出這許多珍肴美味,進士科也能拔擢出此等人材!"
薛縣尉急忙上前,恭身解釋道:"此烹食之法乃張少卿所創,張少卿命臣等采集禽獸牲畜儲於敖倉中,另建木屋,設置火爐鐵籠,待陛下及諸位親王大臣巡幸離宮時,張少卿將親為陛下炙烤。張少卿說,鵝鴨之屬,皆以鐵籠罩之,炙之以火,飲以椒漿,毛盡脫落,未死而肉熟,其肉鮮美。張少卿還說了,此炙食之法所需火炭眾多,臣等隻得提早安排儲備。"
一席話說的眾人哭笑不得。張少卿,張易之也。彼時其官職為司衛少卿。張易之發明了一種極其殘忍的美食方法。六郎張昌宗也不甘落後,受了啟發後將活驢關在小木屋內,裏麵也放置炭火和裝五味汁的銅盆,驢受火烤,蹦跳口渴,之後也去飲五味汁,像鵝鴨一樣被烤燙得內外皆熟,其肉鮮美。
他們甚至活吃馬腸。如今宅家要帶著這兩個寶貝與全體政府成員上山避暑,這二人定是要將他們極富創意的美食展現出來以博眾彩。
他們的荒誕殘忍京城早已傳遍,不是什麽新聞。可是現在由薛縣尉獻媚之口道出,仍是令人膽顫心驚。李重潤的臉登時就黑了下來。雙眸含冰,他盯著縣尉冷冷譏道:"原來少府做的是張少卿的官,不是我大周的官!"
又轉向登封縣令道:"薛少府剛獲天官舉薦,學問不通,德行不濟。明府可是科舉出身,讀的是聖賢之書,行的是聖人之道。坐的是仁愛之堂,當真一絲懷保小民之心都沒有麽?此事明府疏忽失察在先,刻剝百姓在後,頃刻間十多條人命喪失,皆因明府玩忽瀆職,屍位素餐。此事寡人定將具實上奏,以備朝廷按殉撫恤,救助家屬。明府的罪責,寡人將另行奏劾。"他輕歎一口氣:"若不如此,便是有失公平。"
一絲驚恐滑過登封縣令的眼中,令他極力保持的笑容平添了一抹惆悵。他依然微笑著,那是他職業的標準。他也依然和藹著,那是他麵對邵王一貫流露出的態度。對他來說,李重潤隻是個書生,一個略帶靦腆之色的弱公子,一個堪不透時局的少年行。他就差將"少年行"這三字喊出來了。
"大王救的了他們一時,救的了他們一世麽?"縣令略微蒼茫的語音回響在大堂裏。"自古以來朝廷派征夫役修築工事,哪有不死人的?大王便是將臣劾奏,解革臣職以謝登封百姓,又何嚐能夠改變他們供人驅使賤如螻蟻的命運。"
李重潤沉聲應道:"救的了一時便是一時。少死傷一個便是一個。死一百和死五十真的沒什麽不同麽?若讓你選擇,你不願成為那活下來的五十之一麽?於自身,傷一根手指且呼天愴地;於他人,縱千百萬死亡皆淡若雲煙。他人的性命就不是命麽?!"
那縣令搖頭笑道:"大王還是年輕啊!自古人命皆有貴賤之分。臣的功名換不來那些百姓的福祉。臣十年寒窗、九載遨遊、八月科場、七篇文章,才落得擠身仕途,而高門貴戚僅憑世襲門蔭,小小年紀便可輕鬆入仕,前程似錦。大王方才與臣談論公平,可知這天下何曾有過公平?!"
他一指堂外,遠處山色淡淡,河上鱗光點點。石淙河的流水如帶如練,拍打著巨礁淺岸。
"大王請看,我登封縣背靠嵩山傍依石淙。河水越山而來環抱宮苑。亭台樓榭靠山跨水,乃效仿魏晉名士泛波羽觴絕佳之處。當日會稽內史王羲之偕親帶友,會於蘭亭清溪兩旁,飲酒賦詩引為千古佳話。後人豔羨之時,誰人會去想,羲獻父子們的書筆風骨,具是晉朝將士浴血舍命換來的。當時北有燕西有涼,前有趙後有冉魏,中華分裂狼煙四起,群雄逐鹿人命如芥。若非無數黎民百姓的生命拱衛著王謝的風雅,哪裏來的這千古絕筆的蘭亭集序流傳後世?大王還以為生命是一樣的麽?"
說到這裏他舉步上前,似是不經意間自袖中取出一卷書軸,雙手捧到李重潤的麵前:"臣曾入張少卿府赴宴,少卿與臣相交甚歡,並贈臣一方右軍墨寶。臣知大王端正風雅,尤愛翰墨,乞贈這方寶物與大王賞鑒。"
說完也不待李重潤反應,獨自將那裝裱精美的書軸展開,靜靜看著對方,一臉的期待。
隨著書卷的展開,我輕輕吸了口氣。怎麽在他這!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李重潤瞟了一眼那尺牘,半晌方回味過來他在幹什麽。連日的憤怒終忍到了極點。緩緩抬頭盯住登封縣令,射向他的目光威儀生輝。大堂好一陣寂靜沉默。
最後聽得李重潤森然冷笑道:"明府的書當真是讀到家了!明府為一縣父母,天天坐堂問案,律法疏議想必早已濫記於心。今日定是過於勞累,竟丟到九霄雲外去了,還要寡人來提醒你。"
說完轉頭麵向王府主簿問道:"行賄何罪?"
主簿麵無表情流利的背誦著:"贈與監臨之官財務者,一尺笞二十,一匹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八匹徒一年,八匹加一等;五十匹流二千裏。"
這實在是出乎了縣令的所料。近日來在這少年身邊朝夕相處,早已習慣了他溫聲笑語,竟是從未見過他有這等臉色。那縣令這時才意識到,眼前這少年手握一等王爵,乃天子敕使,所出命令等同天子令,霎時嚇的臉色慘白,跪地叩頭不止。
李重潤揚手止住那縣令,沉下臉向姚長史吩咐道:“傳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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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唐律中,財物都是以布帛折合市價衡量。
武周時期襆頭鋪翠女官像。現存日本正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