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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療傷)

(2015-03-09 08:20:16) 下一個

我依然失魂落魄的癱坐在原地。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小黃門向我走來。他突然停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如見了鬼一般抖動著。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和鬼差不了多少。發髻已經鬆散,手上臉上沾滿了血。那小黃門抖動著說不出話來。

我皺眉問道:"何事?"

"典...典飾...請移步尚藥局..."

我跳起來,提起長裙露出腳,不顧禮儀的飛奔著。夜涼如水,晚露潤濕了我的衣裙,暈開了上麵早已幹涸的血跡,將衣裙下擺染成了淡紅色。遠遠望見尚藥局燈火通明,人頭攢動。要我來做什麽?讓我看著那樂工怎麽死麽?

立在門楣下大口喘著氣,兩名侍禦醫上前扶我入內,邊走邊說道:"典飾看起來通曉醫理,可知如何...封閉腹口?"

我驚訝望著他們。此時一位司醫上來解釋道:"今夜奉禦不當值,我等雖然掌診候調和數載,卻隻在宅家身邊侍奉診候方脈之事。宮中近年來從未出現過此等開腸破肚之疾。幸而腸體未斷,髒器放回腹體不難,隻是縫合閉口… 禦醫們都有些生疏了。"

安金藏平躺在床上,依然處於昏迷狀態。泄露在外的小腸仍然包在我的檀香盒裏。我喘勻了氣,冷靜下來。檀香本身具有消毒殺菌作用,現在最要緊的是將腸體複位然後縫合傷口。可是,如此簡陋條件下,連最基本的無菌措施都沒有,如何避免感染?這樂工,挺的過去麽?

"典飾請淨手。"醫童自密封銀罌中取來一盆藥水。水中散發著淡淡的酒味。那兩名值班的侍禦醫也各自洗好了手。我無奈的發呆。那時還沒有蒸餾製酒法,酒精最高純度也就十幾度,怎麽能消毒。我張口結舌,望著那藥水道:"這,這是何物?這能行麽?"

"這是底野迦,由鴉片、沒藥、肉桂、生薑、潘紅花、蓖麻等混合配製而成,具《經籍誌五藏論》記載,此藥為去毒之良藥,是佛菻國一個什麽國王發明的。"

佛菻國,東羅馬帝國。好象以前看過的醫書上提到,西醫手術治療過中國的好幾個皇帝。我驚叫道:"大帝!當初大帝眼疾不能視物,有個侍禦醫會大秦醫術,冒死做了頭顱開刀術的,他是怎樣處理傷口的?"

一名禦醫道:"那是景教教徒秦鳴鶴的穿顱術。快二十年了,宮中再無人施以此術。待我查看醫書..."

"別查了!來不及的。妾記得是以生絲閉其口,膏稍導之。公可有解毒藥膏?可有麻藥?生絲有麽?"

司醫疑惑道:"生絲?沒有。有細細的羊毛線。"

我幾近暈厥。這是在玩那樂工的命。我簡短答道:"毛線不行,韌性不足。還有什麽?"

那禦醫忽然興奮道:"某記起來了,《醫心方》裏提到,去桑皮細線縫腸複皮,熱雞血塗之,蒲黃粉粉之。” 禦醫流利的背誦著醫書。

我愕然道:"什麽是桑皮線?"

"取桑樹之根皮,去其表層黃皮,留取潔白柔軟的長纖層,經錘製加工而成細線。去歲太醫署瘡腫科製了一批,存在琉璃瓶中。因久無人用,尚功局借走衲靴子去了!快遣人去取!"
在我們商討之中,安金藏眼皮抖動,似是有些清醒了。司醫連忙喂他喝下一盅酒。溫酒裏調合著草烏散和曼陀羅花,已經是此時間最好的麻藥了。酒勁散開,安金藏又沉沉昏睡了過去。

桑皮線已經取來,若非親眼所見,斷不會相信麵前這滑潤光亮如絲線的竟然是樹皮。禦醫們緊張的將安金藏的腸體納入腹中複位。我哆嗦著穿針引線,給他縫合傷口。

禦醫藥童們將他按住。彎彎的針穿過皮膚,安金藏忽的一聲悶雷呻吟,我的汗頃刻間落了下來。他痛苦的扭動身軀,那點止痛藥酒根本不起作用。我抖動的連話都說不成句。放開雙手,我搖頭望著醫生們說道:"不行,下不去手。... 妾有更好的藥..."

禦醫打斷道:"不必了。傷處長久裸露於外更是危險,他忍忍就過去了。瘡腫閉合都是這樣的。給他咬根木條。"

我知道他說的沒錯。腹腔早已打開,麻藥派不上用場,隻能硬縫。我頭皮發麻,呼吸急促。平生第一次在病人還未止痛的情況下將針穿入肉體。傷口近一尺,每縫一針單獨打個結。所有人都看著我,無人再發一言,閣中隻有針穿過肌肉的拉線聲和安金藏痛苦難忍的呻吟聲。他的身體一直在抖動著,給我增加了更多困難。我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流到口中鹹澀不堪。到最後我雙手已麻木,意識漸漸惶惑,模糊中看到有人剪斷我手中的線,在傷口上塗抹藥膏。

天快亮了。我靠在牆上幾近虛脫。安金藏發起了高燒。我們忙了一夜,不知他這條命能否救的回來。皇帝在做什麽呢?她的寢閣,有鼲貂之褥,蛩蟁之耗。鴛鴦錦被,三清木香,似王母瑤池,繚繞煙雲。她在這一片金玉堆中,帶著冷冷的笑,擺弄著我們所有人的命。她是這一切的操縱者,帝國所有人的生死,決於她一人之手。她的頭上,頂著慈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的銜,她的身後,一片腥風血雨,白骨如山。從沒有象現在這一刻,我胸中湧動著如此強烈地厭惡之情。多少人頭落地,多少肢體殘缺,多少無辜為婢為奴,多少女皇永不會顧惜卻永被她改變的生命,為了她一自之私欲而毀滅,而破裂,而不敢怒也不敢言。我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自動維護強權,為什麽身為羊的命,替狼唱讚歌。隻因為他們是最終取勝的王者,他們就該被稱頌,被崇拜,被擁戴,不去計較他們的勝利是怎麽來的,是多少詐詭多少邪惡堆成的。

午間迷迷忽忽醒來,上官婉兒找到了我。

"宅家準了公主的請求,命我帶你去公主宅,看望縣主。"

我們的車出了皇城最南端的右掖門,過天津橋,向位於尚善坊的公主宅駛去。

我頭重腳輕,神思飄浮,昏昏欲睡。上官平靜地注視著我,眼神裏交錯著憐惜與惆悵。

我輕聲開口,打破沉默:"承旨,我的名字,怎麽寫?"

上官訝然笑道:"怎麽想起問這個?"

我麵無表情,淡淡回道:"我想知道。"

她看我許久,唇邊向上牽了一牽:"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還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你五歲剛進宮時,對我說你娘喊你做止元。"

我抬首望向她:"我娘...她是誰?"

她目光中的憐憫更加明顯。默默看著我,她終是開口,娓娓道來:"你的母親原本就是宮內女官。通音律,善吟詠。我的棋藝還是同她學的。"她微笑著回憶道:"公主也很喜歡她,及至出將,便向宅家要了她去,你母親的身份也就從宮官變成了公主宅內臣。"

"公主與薛駙馬嚐與文人名士聚集結交,宅中一度墨客雲集,吟詩做畫,詞雅書香。於是,有一天.."

她目光晶瑩,望著我的神色如沐春風:"她與一位年輕文士,並排站在了公主麵前。"

他儒帶青衫,廣袂飄風。她柔情綽態,半麵含羞。宮中瑰豔少女與宮外清貴名士,常相互傾慕,於是紅葉題詩,香扇寄情,自成一段佳話。

"公主旋即將你母親賜給了他。然而出乎我們意料的是,六年後,她又出現在我們麵前,身邊多了一個你。"

"那清河崔公子原就有妻室。這你母親也知道。隻沒想到的是,高門望族竟是如此的枝繁葉冒。等她隨你父親到了青州,才發現竟是一腳踏進了是非堆裏。崔氏僅青州這一房,便是族人上百妻妾上千仆婢無算,子女更是數不勝數。庶出的姑娘怕是連父親也認不識。你的母親,品性孤傲高潔,邀寵獻色之事,斷然是做不出的。曾經多少情愛,也在這日複一日的粗戾爭鬥中消磨殆盡了。"

那個女子,失去了青春,熱情和健康,唯有一腔傲氣,頭也不回的領著女兒,重入九門宮闕。這是她唯一能去的地方。

"彼時公主新寡,亦居於宮中。公主因你是故人遺孤,親領你到尚宮那裏,要他們好生撫育。宮人妃嬪本就有收養良家女兒的慣例。這不是恒安王剛剛薨了,宅家憐惜他新出的女兒無人撫養,剛抱到掖庭交與宮人了。對了,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去歲進士科新擢進士及第崔日用..."她沉思著:"天!那是你的異母兄!難怪我瞧著他麵善,原來是象你父親。"

車停在洛水邊一處院殿前。台前玉階殘花墜茵,幾株桃樹輕舞婆娑。我佇立於落英繽紛間,微盍雙眼,片片桃花豔紅如泣血,灑過我麵頰。"我想,我知道是哪兩個字了。" 我喃喃歎息道。

即將成為延州豆盧使君婦的萬泉縣主,獨立於庭院曲徑中。閑琬貞秀,賢懿柔嘉。碧潭般清澈雙眸,隨著園中孔雀流轉飄然。她身後一座飛簷水謝,翠帷珠綴,簾幕低垂,隱隱映出太平公主散淡身影。

我走到縣主身旁,屈膝行禮。她微微展顏之際,一朵灼灼桃華,夭夭盛開。“典飾請入閣,母親等候多時了。”生而凝貴的鍾鼎世家女,當真是淑惠溫婉,秉柔謙和。十一歲,便要與人侍櫛持巾,宜室宜家。她還那麽年輕,身量嬌小,童稚靈真,這個就要下降的仙女,還在換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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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對萬泉縣主外貌的描寫,出自《大唐故萬泉縣主薛氏墓誌銘並序》。

景教,即基督教聶斯脫裏派。唐高宗時代由敘利亞傳入中國。被視為最早進入中國的基督教派。秦鳴鶴,敘利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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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妝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梅馨' 的評論 : 多謝盛讚。那是舊作了開頭部分寫的比較粗。第一次寫小說。這幾天工作特別忙,更新的會慢一些。
梅馨 回複 悄悄話 等待《小園》更新的空檔裏來讀《上陽白發人》,還未讀完已忍不住要說,晚妝mm博學多才,涉獵廣泛,端的是才情驚人。寫得太好了。

此篇女主止元應該就是崔曉園的前世?佩服晚妝的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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