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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剖心)

(2015-03-09 08:18:37) 下一個

正發抖間,門外匆匆來了位小黃門。

"典飾如何在這裏,讓我好找。快!宅家嫌寢殿熏的香味道過濃,命司飾內人攜檀香入長生殿伺候。你們司飾司的人一個都不見!"

我手捧香盒走入長生殿皇帝寢閣內。皇帝正懶懶的斜倚在一張紫檀貴妃榻上。兩名司飾內人跪在她麵前,托著她的右手為她塗抹鳳仙花指甲油。榻前琉璃褰簾流光溢彩,恍惚間珠玉玎璫作響。閣中溫暖如春,一片溫柔富貴鄉。

我跪倒在珠簾外。皇帝瞟了我一眼,並未吩咐我熏香,隻接著與榻前一人繼續說話。

"蘇愛卿,依卿所見,旭輪...倒底有無謀逆之意?"

此人當為鳳閣舍人兼檢校侍郎、同平章事蘇味道。蘇軾的先祖。國朝製度,鳳閣舍人與宰相有夜宿內宮城,輪流值班的慣例,以備皇帝臨時草詔。蘇味道為鳳閣舍人兼宰相,今晚隻他一人在皇宮裏。皇帝想是惦念著那樁謀反案,想找個外臣聊聊。

蘇味道笑笑:"皇嗣生性純孝,清潤淡泊...依臣看來,不似心懷不軌..."

皇帝做沉思狀:"麟德元年我欲隨先帝泰山封禪,旭輪那時兩歲,纏著我的披帛,奶聲奶氣撒嬌道,不能離開阿母!長到現在了,還從未離開過我身邊,我一直舍不得讓他出閣。"皇帝長歎一聲道:"誰能想到呢!這麽乖巧,時常撒嬌的小兒子,有一天竟也謀算起他的母親來了!"

蘇味道陪笑道:"以現有的證據來看...似乎,稍顯不足。"

皇帝忽的眼波一橫:"他身邊的內臣女官都已經承認了!他們幫皇嗣傳遞消息聯絡外臣。"

蘇味道尷尬笑道:"知人知麵卻不知心,也是有的。"

皇帝笑出聲來:"外間替卿創出了一個新詞叫模棱兩可。替婁師德創出的新詞叫唾麵自幹。"她笑吟吟看著她的首席大臣:"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模棱以持兩端可矣。今日看來,蘇模棱的綽號當真貼切!"

蘇味道臉紅道:"臣唯陛下所使。"

皇帝又問道:"已過兩日了。旭輪可曾說些什麽?"

蘇味道表示不曾得到來俊臣關於皇嗣的任何反饋。

皇帝此時一揚頭,看著我說道:"你去東宮!看看旭輪倒底在幹些什麽?!兩天了不聲不響。把你手中的香給他送去。讓他熏熏檀香,靜靜心沉沉氣,好好想想該怎麽做!"

手捧鎏金纏枝蓮紋香盒,內中盛放著真臘國的上等檀香片,我一步步朝東宮移去。也許就此踏上了死亡之路,也許此時我的魂魄已經出竅飛遠。我不知道是什麽在前方等著我。這是我的命麽?靈魂穿破時空,隻為親身體驗什麽是刻骨的楚痛,什麽是梵經上的阿鼻地獄?

正殿大堂的扇門被緩緩推開,強烈的火光伴隨著血腥頃刻間撲麵而來。地上早已不成人形的內監宮女仍試圖蠕動著,暗紅血痂又被腥紅鮮血層層覆蓋。上身艱難移動了分毫,後麵一段肢體卻停留原地。那是已被夾斷的雙腿,掩蓋在血染的破衣爛衫裏,無聲的訴說著曾經的屈辱與悲憤。這個被剝奪了為人最後一絲尊嚴的地方,所有信念希望和追求都碾的粉碎。

火光照的來俊臣柔美的臉頰如同點了胭脂般妖豔。他坐在堂上愜意的微笑著,看著堂下站立的那一班樂工。這是最後一批待宰的羊,他們過後,乾坤顛覆。那個如今被桎梏在東宮別院裏的人,曾坐過帝國最高的那把椅子長達六年者,現在性命就捏在他手裏,肆意玩弄著;那個一向銜著淡泊溫和笑容的人,今天的命運要由他來決定,由他這個曾經的死囚犯來決定。來俊臣邪媚的微笑著。他的微笑裏,是將天下蒼生都盡數掌控在手中的自信與戲謔。這是怎樣一個美好的時代,這是他的時代。

一聲淒厲的慘叫聲劃過我的耳膜,劃到空中,也劃到了李旦那裏。那是侍從絕望的呼號,那是地獄催命的鬼符,可聽在來俊臣耳裏,那卻是天籟之聲。來俊臣猛的深吸一口氣,如吸了強烈的五石散一般陡然立起,兩片薄唇由於興奮刺激,紅的如同飲了血一樣的淩厲。他心滿意足的獰笑了一聲。對於他自創出的精妙無比環環相扣卻又不致於讓人死去的痛苦,他從來是相當欣賞的。至此我終於相信,這世間真有這樣的人,連一絲人性的痕跡都找不到,對生命有著極端的仇恨,別人的痛苦是成就他快感的唯一途經,此生最大的樂趣,就是看貞女解帶,令君子折腰。

站立在堂中央的一個年輕樂工,麵容平靜,神情淡漠,此時正無聲的與來俊臣對視著。我走到他身旁,默默打量了他一眼。白皙的肌膚配上高鼻深目,琥珀色的眼瞳平和又絕決的盯著那十殿閻羅。烏茲別克人?宮裏太常寺樂工多為中亞的胡人。看來此人亦為其中之一。曾聽說中亞的安國首領在太宗朝率眾歸附了唐朝。這就是下場。令萬邦來朝四海景仰的天朝上國,就是這樣對待臣服於她的子民。

來俊臣微微上揚的鳳目從那樂工身上緩緩移到我臉上。依然是那日午後雍容華美的麵貌,依然是那抹從容幽雅的淡笑,他略微懶散的聲音傳到我耳邊,卻如同鬼魅一般令我顫栗。

"典飾所為何來啊?"

我僵直冰冷的雙唇微微啟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強咬住牙關,竭力忍住肺腑裏陣陣想要嘔吐的痙攣,我近乎虛脫的吐出幾個字:"我來,為殿下點一爐檀香。"

殿上的閻羅抿嘴一笑,火光照著他的長頸映射在牆壁上,竟好似毒蛇吐信一樣邪妄:"陛下倒是很會心疼兒子,可惜兒子並不體諒老母慈愛之心。幾番嚐試謀逆!先是私自召見內臣,事敗後又與左右潛有異謀..."

卻聽堂下那名中亞人大聲呼喊道:"皇嗣從不曾想過謀反!公為何三番五次加害於殿下?!"

來俊臣陰柔的雙眸忽的閃過寒光,瞳孔猛然縮小,便如鷹鶩看到獵物一般恐怖。滲然冷笑了兩聲,他緩緩問道:"你是何人?"

"某太常工人安金藏。皇嗣從不曾有過謀逆舉動。"

來俊臣上下打量著他。獵物在臨死前的掙紮是很有趣的,值得他這個勝利者花時間玩弄一番。他依然微笑著:"皇嗣做沒做過並不重要。他想沒想過才是關鍵。你怎知他沒想過呢?"

久聞的誅心論,思想罪,現在親眼見識到了。

"公既不信金藏之言,請剖心以明皇嗣不反!” 說話間這胡人早已拔出碟躞七事中的配刀,隻一翻手,穿膛一刀閃亮刺過,霎那間鮮血噴湧仿佛虹霓,空中頓時升起一片血腥氤氳。安金藏的麵色變得雪白,冷汗倍出,喘息著道:“皇嗣真的沒有謀反..."手中再一用力,佩刀又向下拉開尺許長的口子,白花花的小腸隨即自體內溢出。

我離他最近,無處可逃,鮮血如練噴到了我的衣裙,甚至,我的臉上,濺染得斑斑點點。此時我已顧不得衣服,在他引刀劃開腹腔那一刻,我上前一步,一手托住流出的腸子,另一手抽出袖中絲帕,快速將腸體固定住。再一掀手中香盒,倒掉一些香片,將那精美的鎏金銀盒倒扣在他腸子上,扯下身上帔帛將香盒綁定在他身上。

安金藏已失去眼瞼反射。失血過多令他全身的肌膚褪成慘淡的蠟白色,象塊雪雕一樣反著冰冷的光芒。我跪在他身邊,舉起滿是鮮血的雙手,呆呆看著它們瑟瑟發抖。腸體外流,甚至肢體斷折,對我來說並不陌生。然而這一次,頭一次,我感到了徹骨的恐懼。

來俊臣也在發抖。當然不是嚇的,也不是震懾於安金藏的烈性。再多犯人的尋死覓活也絲毫觸動不了他的神經。用自己生命證明他人清白純數笑話。唯一能令他恐懼的是皇帝。一個微卑的樂工竟能為不相幹的人引刀就戮,皇帝該怎麽想?沒有他辦不了的案子,難道此番要折在一個樂工身上?

果然此間發生的血案以不可思意的速度傳到了緊盯著東宮的宅家那裏。隻見小黃門飛報皇帝口喻:"既命俊臣停推,以攆送安金藏入殿中省尚藥局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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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馨 回複 悄悄話 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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