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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侍櫛)

(2015-03-05 11:53:18) 下一個

青色翻領缺胯衫,皮質銀環碟躞帶,頭上黑色漆紗軟翅襆頭,我作尋常七品女官打扮,和另外四名內人走出尚服局,在東宮司則女官的帶領下,迤邐著彩雲,越過飛香殿,繞過望景台,向東宮走去。晚風扶過帶路的女官秋香色披帛,懸係於披帛上的金鈴叮咚做響。我手捧鎏金飛獅寶相花紋銀盒,盒中放著波斯國進奉的荼蘼露和一把玉梳,和我年紀相仿的宮人們或抱一把鳳首龍柄壺,或捧一架鎏金鸚鵡紋銀罐,或執一柄象牙絲蝴蝶紋宮扇,或端一樽鴛鴦蓮瓣紋金碗,由西到東緩緩步入皇嗣位於偏殿的寢閣。

暖閣內藥香煙垂,燭影搖紅。靠牆一架雲母屏風上水流歌斷,天晴雲破。山影被淡淡的燈光隱約勾勒出來,似乎有潺潺流水沁入耳中。黛青色玉璧紋幕帷後三麵錦屏圍住的匡床裏,斜靠著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中年男子。

我們一行五人上前斂衽行禮。那男子麵無表情,微微抬手免去我們隨後的跪拜禮。

他身形頎長,五官秀雅。未著襴衫,一襲白色中單,下裾隨意散落於榻上。有近侍手持湯藥跪在他麵前輕聲進言:"殿下,該吃藥了。"

他冷漠的揮揮手,好象是要將那內侍一並揮出去。

內侍既不驚慌亦不躲閃,仍舊跪在原地。

男子歎了口氣。閉上雙目,懶懶抬手支住額頭,複又睜眼,目光依次掃過我們一眾侍女,最後落在我身上。

"你來吧。"聲音沙啞低沉,象是受了風寒。

我接過藥,跪在剛才內侍那個位置。他朝我勾勾手,開口命令道:"過來,靠近些。"

我勉強膝行半步,又聽他接著吩咐道:"把頭抬起來。"

我無可選擇的對上了他由於生病而略微憔悴的臉。他居高臨下審視著我,象要從我的臉上尋找什麽答案一樣,雙眼漂過我每一細微之處。不知是畏寒還是別的原因,他的手一直微微顫抖著。

不用鏡子我也知道,我已是雙頰緋紅有如酒醉。片刻他完成了對我的研究,放下支著頭的手拍了拍床沿:"上來。到床上來。"

我舉著藥碗的雙手鬆懈下來。又捧了一會,我幹脆把碗重重磕到地上,藥湯隨之澗出。我的頭擰到別處,一言不發。

他沉下臉問道:"你就這樣服侍寡人麽?"

強烈的怒意直衝我腦門。我猛然回首,直視他的目光一定是很不良善,因為他的頭隨著我的動作向後躲閃了一下。

"殿下既能與人說笑,看來身體並無大恙。臣是奉旨來為殿下侍持巾櫛的,不是來為殿下侍奉湯藥的!更不是來..."我停住了口,不想再說下去。

他看我的目光漸漸有了溫度。笑意毫不掩飾的顯現在他臉上。"不是來幹什麽的呢?既能侍巾櫛,何不能侍衾被呢?豈不聞懷嬴侍巾櫛以固子圉?"

我大窘。心下惱狠自己說錯了話。侍持巾櫛竟有做人妻妾的意思。我搖頭,無可奈何的對道:"秦晉相匹,以秦侯女之尊為子圉侍櫛尚固不了他,何況臣一介微寒。殿下豈可將臣比做懷嬴而自比晉懷公?"

閣內一尊桃形忍冬紋鏤空五足銀熏爐吐出瑞龍腦香。我們都不再說話。他一瞬不瞬的看著我。燭苗映射在他眼瞳裏,象兩簇搖曳的火焰。銅壺更漏合著我的心跳,夜已經深了。

過了很久,他打破沉默。低了低眼睫,他勉強笑道:"典飾指教的是。寡人...唐突了。"隨後他收起笑容:"寡人並無令典飾侍寢之意。隻是不忍看你跪地侍奉,"他忽然停住,微笑看我道:"典飾雖不比懷嬴,亦不可卑也。"

心中似有暖流熨過,我越發低眉垂首,不願他看到我發燙的臉。他在我頭頂上歎了口氣,幽幽開口道:"典飾在我這裏高聲大言,又潑藥在地,現下恐怕已傳入宅家耳中。典飾需想個對策才好。"

我驚恐的抬頭看向他。他恢複了我剛進來時的冷漠,淡淡問道:"你想好怎麽說了麽?"

我環顧左右數名黃門內侍,這麽多人眼皮底下,還能怎麽說?我苦笑道:"臣別無良策,隻能實話實說。"

他點點頭:"原該如此。"

果然不出皇嗣所料,第二天早晨天還未亮,我們五人就被叫到了長生殿皇帝寢宮,解釋頭天晚上在東宮的行為。

皇帝剛剛起身,尚服尚寢二局十幾個內人忙碌著為她梳洗換衣服。聽完我的敘述,皇帝訝然的挑起精心修飾過的雙眉,複又疑惑自語道:"旭輪...竟然也學會了..."邊說邊乜斜著雙目上下打量我。不用抬頭我已感覺到她冷若寒冰的目光。我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她站起身,宮女為她加上聯珠鳳鳥紋織金半臂。她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冷冷問出一句她兒子昨晚問過的話:"你就是這樣服侍吾兒的麽?"

我懦囁答道:"臣...蠢笨之人,況且,殿下有疾,尚在服藥,宜靜養守陽氣。"

不想皇帝卻微笑起來:"有疾?"她若有所思的玩味著,側首問旁人道:"可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隻聽一中年男子朗聲答道:"皇嗣違和,確是不宜親近女色。"

我愕然發現原來皇帝身邊還立著個男人。

卻聽皇帝對他言道:"吾兒正值盛年,多年來身邊隻有一個孺人,恐照顧不周,我欲送他幾名侍妾,省的又讓天下人說我隻知自己享樂,罔顧母子之情。南蓼也替我相看相看,這孩子怎樣?清河崔氏,哼哼!"皇帝再次斜著雙目看我:"旭輪早年間納了兩個清河崔氏女,可惜命都不長。"說完她對我命令道:"抬起頭來,讓沈禦醫看看!"

我如掉到冰窖一般,全身止不住的顫抖。

那男人麵容俊美,唇上兩撇上翹美髯,目光柔和恬淡。

顧不上禮儀,我睜大眼睛看著他們,喃喃泣道:"宅家是不要我了麽..."

皇帝似有所動,語氣略微柔和道:"守著我這麽個老太婆,有什麽樂趣呢?"

沈禦醫默默看著我們,此時忽然抿嘴一笑:"這內人模樣生的倒還不錯。隻是眉眼不夠嬌媚,性情嘛...看來也頗為剛毅。恐怕難當大任啊。昨晚上不就把皇嗣噎的夠嗆?"

說完他又打量了我身後四個女孩子,搖搖頭道:"我看皇嗣未必有這個閑情。殿下虔心禮佛,散淡寡欲,何況已有五子十女。郎無情,妾無意,此事怕是勉強不得。宅家不必憂心此事。各人性情不同,他日董狐之筆自有論斷。"邊說邊挑揀了一支赤金扁簪,替皇帝插在她的發間。

我們五人回到尚服局, 卻見薑尚服和林司飾雙雙立於門前翹首以盼。看見我們,她兩一同呼道:"謝天謝地!你們總算回來了!"

等我們進入閣中,其中一個年齡看起來較小的內人疑惑問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麽?"

薑尚服看起來很疲倦,坐在蒲席上半晌方答道:"沒有什麽。我隻是擔心你們。你們平安回來就好。你們走後我一直擔著心。東宮有他們自己的三司,掌櫛掌藥一應俱全,何以連幾個伺候梳洗的祗應人都找不到,非要大老遠從內侍省調人過去。"

六尚及掖庭局均隸屬於內侍省。東宮內人不在此列。她這麽一提我才驚醒,想來宅家早就打上我們的主意了。

薑尚服抬頭依次看著我們。欲言又止,終是開口道:"這件事…還是告訴你們為好。"她放低聲量細語道:"幾年前,宅家身旁有個叫韋團兒的戶婢,也是有一天晚上,到東宮去服侍皇嗣。沒有人知道那晚發生了什麽。但是第二天早上,我正為宅家穿衣時,團兒進來向宅家秘告,皇嗣的嬪妃們在東宮行厭勝蠱咒之事。"

她敘述的盡量溫和,我們卻都白了臉。一個內人顫聲問道:"宅家...就相信了麽?"

"這重要麽?"林司飾接口道:"那時節恰巧是正月,初二那日皇嗣的劉妃,竇妃並崔,唐二孺人進嘉豫殿向宅家問安,就再無人見她們出來。"她停了一下,看著我們蒼白緊張的神情,又繼續說道:"劉妃是皇嗣的結發妻子,伉儷情深,是壽春郡王的母親,竇妃出身高貴,品貌皆佳,生臨淄郡王和另兩位小郡主,崔孺人是巴陵郡王的生母。那時最大的壽春王十四歲,最小的巴陵王才七歲。四位姬妾失蹤後,皇嗣波瀾不驚,舉止若常,並無半點淒然,更不詢問。隻有壽春王問我要了些疏麻自己縫了,夜間無人時給弟妹們悄悄穿上,又戒了肉食,算是略表齊衰之意。"

林司飾低頭拭去眼角邊出現的一滴淚水,又悄然說道:"從結果來看,多半是那韋團兒愛上了皇嗣,薦枕邀寵不成,心生恨意,欲除皇嗣嬪妃而後快,不過,也可能是..."

她停住了口。室內溫暖如春,我卻驚出一身冷汗。林司飾暗示的意思,我相信所有人都明白。因為那小內人立即問道:"那個韋團兒..."

"隨後被宅家誅殺。"薑尚服回答道。"所以,迎兒,有些事情永遠都不能做,有些錯誤永遠都不要犯。"她複站起來握住那小內人的雙手,動情的叮囑道:"隻要一次,便是萬劫不複。"

一連串的驚心動魄,我再無立支撐,癱軟在地。好在大腦還在轉。我將那天皇嗣的神情,今早皇帝的眼神和這兩位女官的話串在一起,大致猜測出皇嗣那晚為何有這般前倨後恭的舉動。一個無心的拒絕便使四個妻子一日之內人間蒸發屍首無存,再此被派來的女人怎能不謹慎對待小心試探?那晚他的緊張並不亞於我吧。不願再品嚐拒絕的惡果,就隻能順水推舟虛以委蛇。隻是皇嗣看來並不深諳此道。笨拙的嚐試著如何與女人敷衍周旋,好讓他那非凡而凶悍的母親相信,這個小兒子已變得放浪頑冥,再不會對她構成任何細小的威脅,雖然在我看來,從來就未曾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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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崔,唐二孺人的墓2005年在洛陽被發掘。出土的墓誌上顯示她們是與劉竇二人同一天遇害的。

文中第一段出自這張壁畫。最右邊的即為女主。她手中持的是一把青釉鳳首龍柄壺。



青釉鳳首龍柄壺大圖。目前存世有兩把,分別在北京和台北故宮裏。



桃形忍冬紋鏤空五足銀熏爐,有半人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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