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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勞作)

(2015-03-05 11:51:58) 下一個

傍晚時分我獨自從文學館走回居所,一路上宮苑寥落,台榭參差,有高品階的黃門內侍匆匆前往外三省宣敕。大璫尖細的嗓音劃破長空直傳入禁中。"以文昌左丞李元素遷鳳閣侍郎、鳳閣鸞台平章事,加銀青光祿大夫..."寂寞宮花手執金鴨香薰, 聽聞敕旨相視一笑:"做鬼的材料又來了。"果然不到一個月,位極人臣的李元素同其他三十幾個宰相大臣受盡拷掠後命喪黃泉。同他們一起趕赴陰曹地府的,是他們各自的親族。三百多人死於刀下,另有一千多人披枷帶鎖流徙嶺南。究其原因,不過是一句簡單的告密。空出的位子即刻被補上,於是成就出更多的鬼材,前仆後繼,周而複始,綿綿不斷的給天下人增添著談資笑料。是的,隻要沒輪到自己頭上。

脂日將近,司飾司內人齊聚尚服局,為皇帝辛勤勞作。

一年中有那麽幾日,皇帝要向群臣派發化妝品,並宴請身邊最得力的大臣。那日叫做脂日。這個習俗我是從詩中看到的。以前讀到"口脂麵藥隨恩澤,翠管銀罌下九宵"時,便覺滿口嚼香,真個是向往那芬芳奢靡的生活,眼見為真時,才知這裏凝結著宮女們多少勞作多少汗水。所有司飾內人全部集合起來流水作業,準備那龐大數量的禮品包。這些化妝包將會在脂日那天發到每個在京的政府公務員手裏,然後,出現在他們自己和他們內眷的麵妝上。

含液騰芳的紫雪紅雪,膏凝雪瑩的口脂麵脂,還有類似現代口香糖的雞舌香丸,被前麵的宮人盛放在小金盒裏。中間那一群宮人,再用香羅軟綃把那描金飾玉的盒子包紮起來,打成四個花瓣的花結。到我這裏要幹的事情,是在那最外層的綾羅上,書寫一個端正的"敕"字。

就在我寫的手指酸痛之即,林司飾走過來,微笑看我道:"我找了另一內人替你寫字,明日你來幫我做別的事情罷。"

林司飾不知道從哪裏得來一個神秘的香皂方子,她興致勃勃,第二天一大早就叫我過去助她研製。

"…奈花、梨花、紅蓮花..."她手中擺弄著一架小巧的提係杆秤,將原料依次稱好後遞給我。我將它們分別放入銅缽中,用藥杵用力搗著。

"丁香三兩、沉香三兩、青木香三兩、桃花三兩、鍾乳粉、真珠..."

天蒙蒙亮,旭日鎔金。庭院外一株櫻花樹身上鍍了層微微泛紅的金光。細如堆雪的花瓣在風中緩緩飄落。我望著林司飾專注的神情,心裏讚歎,有追求的女子是美麗的。

"做好後先在內人裏試用一段時間。若無不良反應,我將奏與宅家,明年脂日加入此物。"見我沒有反應,林司飾又喚我:"想什麽呢?阿元,"

我怔怔望著她青黛蛾眉間貼的紅梅花鈿,那還是她給上官婉兒做的模子。上官是為了遮掩痕跡,不想宮人爭先效仿,這紅梅妝也就迅速流行起來。

"阿元今年快十七了吧!"林司飾微笑著:"女孩家大了總有心事。"說完複又低頭工作起來。

我歎了口氣:"你說,我們會不會變成趙尚書?我們,以後..."我語無倫次,不知該說些什麽。

"不然你想怎樣?"她微微揚頭盯住我。

"薑尚服...還會再升遷麽?"尚服局新提升的首領薑氏,亦是幼年入宮,如今四十有餘。

林司飾搖搖頭:"宮官做到六尚這一品階,就到頭了。再往上就是內官,屬天子嬪禦了。可是自金輪稱製以來,十多年舉凡宮中未曾冊封一例內官。"她忽然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接著偷笑道:"阿元秀麗端雅,這般年紀來日方長,定能擠晉天子嬪禦之列。嘻嘻,到那時就是內官內命婦了。最低品階的才人,也比六尚高一品哩!"

我啞然失笑:"天子如今不需要我們當嬪禦。"

林司飾誓要將玩笑開到底:"所以我說來日方長嘛!宅家春秋已高,後繼者無論是何人,總不會是太平公主。所以呀...哈哈哈..."她的笑意已無法控製。

我搖頭歎息道:"若有選擇,我不會去當嬪禦。我有自知之明..."我低頭苦澀一笑:"我並不屬於這裏,也不想要那樣的生活。實在逃脫不了,我寧願永遠就守著這些花花草草。有些事情做,哪怕是伺候人,也比將全部希望寄於一個男子好很多。"

閣外落櫻飛雪,閣內群花成泥。我看著手中銅缽,喃喃自語:"一個女子,能夠依賴的如果隻有男人的情愛,那麽今生的命運便如這落花,隨著他人心意忽上忽下。人的情意本就是天下最善變的東西,帝王的...更不必說了。"

林司飾收起笑容。放下手中的秤,仔細看著我:"如此我們是同一類人。我有時會慶幸,自己生在女主臨朝的年代。如今宮中沒有嬪妃爭寵,免了多少傾軋宮鬥。表麵上的好姐妹,暗地裏的謀算,竟好似幾世的怨仇。一邊笑靨如花,一邊傷天害理。"說到這裏她微微蹙眉:"至於麽?不就是個男人麽?至於女人們放棄一切,醜態盡顯,百寶盡出,把人性中最不堪最汙穢的一麵暴露在天日下,任人玩味麽?!"

她撿起一粒真珠,仔細凝視著:"女子便如這珠玉,天地鍾靈,本應折射出人世間最美好的光澤,卻被男人有意無意的挑動著,刺激著,嫉妒、貪婪、背叛,各種想的到想不到的手段紛紛用盡。秋扇見捐,美人割鼻,阿嬌幽閉。鬥倒足夠多的同類,靠著她們的血淚,暫時的勝利者走上祭壇,心滿意足的把自己奉獻給那個唯一的男人。"

她抬頭望著窗外,頰邊閃爍一點光澤,我分辨不清那是淚光,亦或隻是她頰上的一枚麵靨。

"我聽說幾百年前,西方有個大秦國,國都內設有角鬥場。把戰俘或是犯人往裏一扔,讓他們自相殘殺,或者與野獸搏鬥。觀者無不呐喊亢奮,狂熱不已。我們這裏也好象有個角鬥場。所不同者,大秦國的角鬥士們都是男子,從未聽說弱女子在裏麵撕殺而男人們做壁上觀的。"

她唇角含笑,那縷淺笑卻帶清苦之意:"那個讓女人拋棄自尊甚至豁出性命去爭去搶的男人,占盡了便宜,看夠了熱鬧,聞遍了血腥,末了還要來上一句,天下最毒,莫過於婦人之心。"她搖搖頭:"值得麽?那點子精巧心思,用來幹些什麽不好?那時我下了決心,此生雖已被鎖入樊籠,至少我可以想辦法讓自己遠離角鬥。我很清楚,遠離角鬥便意味著紅顏流逝,孤老一生。留在長安的那些白頭宮女就是我的明天。我認了!得以做個普通宮人,鑽研香道,描畫新妝,不必整日琢磨害人或是時刻堤防被害。"

她很少說這麽多話。我聽入了神。須臾方回過味來,發現還有許多原料等待加工。我側頭快速流覽那方子,見上麵寫道:"澡豆: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鍾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兩,奈花、梨花、紅蓮花、李花、櫻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兩,麝香一銖。上一十七味,搗諸花,別搗諸香,真珠、玉屑別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貯勿泄。"

我倒吸了口冷氣,半晌方歎道:"真真奢靡之極!那點子奇心巧智都用在這裏了!"我起身拿來一個鎏金流雲紋碾子,跪坐回蒲席開始研磨真珠玉屑。

"能在生活上追求精致到極點的人們,卻想不出個法則,能讓自己活,也讓別人活。非要這麽一個你死我才能活的規則麽?"我停下發酸的手臂,大聲歎息道。

林司飾白了我一眼:"要是誰都活的差不多,為上位者還有什麽樂趣?要的就是差別,要的就是能操縱更多人命運,看他們被你擺布或生或死的滿足感。要的就是為一己之私鬥的頭破血流的效果。女人為男人鬥,男人為地位鬥。為尊者其實更願意冷冷的看著他治下的人們把全副精力都用來相互爭鬥。"

她沉默了片刻,唇邊露出一絲詭秘笑容,望著窗外緩緩開口道:"你若有一天坐到了高位,你也一樣。不然你根本坐不到那個位置。憑誰都逃不掉人的本性。"

"所以才要想出個辦法,憑誰也不能擁有這樣大的權勢!"我衝口而出。

她不再說話,專心工作起來,給了我嘲笑自己的時間。我對她說這些做什麽呢?慢說是現在,就是再過一千多年,生活上追求精致到極點的人們仍然想不出個辦法來限製人性,伴隨著屈辱血淚強塞給這個民族的權利分散法則,還是那大秦國的濫觴。

我被莫名投到了這個中古時代,這個時代的價值觀與現代文明相去甚遠。不管我願意與否,我隻能打起精神來應付。那些充滿了陰謀血腥的宮廷戲,正迫不及待的要拉我去做個小配角。我已無處可逃。

是的,逃避的了麽?我抬頭望著林司飾的素顏自語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有時候身處某種旋渦中,躲都躲不開的。"

"所以我很少畫妝,無璧可懷。"她兩手一攤,做個鬼臉。

"哈哈哈。不用這麽麻煩。橫豎這宮中沒有男人。"我大笑道。

她噗的笑出聲來:"男人麽?還有一個。"

她伸出蘭花指,向旭日升起的地方指去。霞光四起,東方一處殿院接棟雙闕,連甍九重。皇帝的小兒子旭輪,大名李旦,就住在那片被稱做東宮的殿堂裏,已經近八年不出閣門,形同幽閉。十幾年前忽然有一天,連儲君都沒做過的李旦,莫名成了皇帝,幾年後大周朝建立,他又莫名成了皇嗣。這個曖昧不清的稱呼,隻表示他是皇帝的子嗣而不是國之儲君。

就在那天晚上,皇帝身旁的小黃門找到了我,向我傳達皇帝的旨意:皇嗣和他的孺人豆盧氏雙雙病倒,東宮無人執掌盥漱巾櫛之事,命我攜幾名尚服局內人前去侍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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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澡豆配方,出自孫思邈《千金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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