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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宮花)

(2015-03-05 11:50:40) 下一個

柳添綠,鶯婉轉,白蓮增瓣。一抹雕闌,噴清香桃花初綻。清明將近,我以驚人的速度適應了宮裏的生活。有時我會疑惑,也許我自始至終就不曾離開過這裏,千年後的那個身影隻是一縷夢幻。

最初帶給我那強烈衝擊的宮人麵妝,現在已經看習慣了。不僅是習慣了,我很快從中發現了一種特殊的美。那是一種健康的,樂觀的,大氣的美。放眼一望幾萬宮人,當真個個是穠纖得衷,修短有度,體態健美,瑰姿豔逸。她們完全推翻了我以前從書上得來的結論。總認為唐是以胖為美,從身材上看,其實沒一個能稱的上是胖的。從麵容上看,倒是的確有不少姑娘是雙下巴,臉蛋豐潤如滿月,而這些姑娘被視為美女。宮人們想方設法將嘴唇描的又小又厚,將眉毛描成兩條幾乎連成一體的長柳葉,以求雙頰看起來更豐滿些。沒有一個錐子臉的,這真令我欣慰。後來我才知道,那日我的濃妝,原是不常出現的。宮人們平日隻淡淡掃下蛾眉,點幾分胭脂暈品。麵靨斜紅之類除非節日,平日很少用。我那日上午,其實是和其他司飾內人去教坊司,教導伶人們描繪新妝容的。伶人舞伎在我們臉上試畫新妝,相互觀摩切磋。

那令我糾結的名字,如今也已釋然。這裏幾乎沒人喊你名字。官銜或職位就是一個人的稱呼。

雲集了國朝美女的內廷,亦匯集了帝國教育水平最高的女子。宮人們均是自幼時起便接受良好的宮廷教育。掖庭局設有專門的習藝館,宮教博士數十名,分別教習宮人書、算、史、經、篆書、楷書、飛白書、律令、吟詠、棋等各藝。另有內文學館,隸屬中書省,聘大儒為學士,掌教宮人。

我從習藝館裏找來幾幅魏碑。既已學過幾年,不妨繼續練下去。另一個原因,是我發現,其實我每日要做的事情並不多。司飾司裏,光為宅家梳頭的就有四十幾個。包括我在內,官銜從六品司飾到八品掌飾再到無品宮女都有。很多時候,輪不到我在宅家麵前伺候。有時候連續幾天也見不到她。枯坐宮中,這般漫漫長日,不讀書不臨帖,如何打發呢。

那一日我往內文學館去。聽說館中聘了位老夫子講解《尚書》,那夫子曾主講過經筵的。一時興致盎然,卻苦於抽不出時間去聽,今日方得了閑。到了門口,卻聽內監對我言道,夫子大概是年邁了,身上不爽,已有幾天沒來了。尚宮韓氏隻得臨時找了一名德高望眾的老宮人,為大家講解女子必須擁有的諸多品質,如肅穆靜恭,簡稱女德。

女德就女德罷。回去也無事可做。可是,那名小內監卻又言道:"典飾怕是會失望了。那老宮人講的既不是女戒也不是女則。更多時候她是隨著自己的記憶,想到哪裏講哪裏,小宮女們都在抱怨呢!"

隨後進來的女孩們證實了他的話。

"你們說趙老尚書今天會不會來?"其中一女孩脆生生問道。

"快別來了!她那些陳年舊事我已能背了!"另一女孩蹙眉歎道。

然而天不隨人願,午飯後果然見女史引著一位弓腰橢背的老宮女緩緩移動到文學館前。

這位女尚書瘦小枯幹,身上穿的窄袖上襦和緊身長裙也與我這幾天所見到的宮人服飾大不相同。現在宮裏流行的是低領袒胸,成年的宮人皆粉胸半掩,脂如凝雪,足上雲頭履亦施金飾彩,而這老尚書仍是一雙小頭鞵履。她由兩個女史攙扶著,費了半天勁才成功的坐在書案前。

"永淳元年的冬天啊,那是滴水成冰。至尊的嫡皇孫,也就是我們三郎的嫡長子就降生在東宮裏。大聖那個高興啊,抱著不撒手,不住的說這孩子類我。剛滿月,大聖就立他為皇太孫,為他大赦天下,還改年號為永淳,還要為他開太孫府置官屬!大臣們說沒此先例,大聖就說,自我開始!給他擇選了師、傅、友、文學、祭酒、左右長史、東西曹掾、主簿、管記、司錄、六曹,都是儲君級別的!"

我的大腦飛快的轉動著。唐朝皇室裏還有這號人?大聖?肯定不是孫悟空。三郎是哪一位?我隻知道那個和楊貴妃好的唐玄宗小名叫三郎,還是多年前一部電視劇普及的結果。我還知道唐玄宗是武則天的孫子,那麽現在提到的三郎肯定不是唐玄宗了。年齡對不上。出生在東宮,說明這孩子父親是太子,這個常識我有。可惜除此之外所剩無幾,把所看過的電視劇曆史書翻個遍,能想起來的唐朝就是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這兩個名詞,外加一個情史八掛滿天飛的女皇。我懊惱的歎了口氣。

案下的姑娘們已經開始各幹各的了。有的打起了盹,有的想著心事,有的望向窗欞發呆。要是她能講一些帥哥俊少之類的,這些十二三歲的女孩定能洗耳恭聽,可惜她講不出來,我猜她也沒見過。從她們剛才打趣談笑中,我知道這位女尚書一生絕大部分時光,是在深宮中照料孩子。所以她那無人願聽的故事,幾乎全是圍繞著小孩子展開的。

"講到哪個奴了?"一個剛幸會完周公的女孩子揉了揉眼睛,喃喃問身邊的同伴。

"鴉奴。"那梳雙丫髻的同伴然後學著老太太的口吻道:"鴉奴小時候呀,可真算的上是狡黠可喜!"

"鴉奴小時候呀,可真算的上是狡黠可喜!"趙老尚書剛吐出這句,坐中女孩們都撐不住大笑起來,連站在書案前的女史也都引袖掩口,竊笑不止。

老尚書有點不好意思,訕訕笑道:"你們莫要取笑我,你們哪裏知道,鴉奴頑皮起來…"

偏西的太陽照過閣瓴,落在殿內光潔地板上,我呆呆望著那一小片方形日光,心想這老太太五十多年的日月,抬頭能看到的,也就這麽大一塊吧。她翻來複去就這麽幾段故事,她全部的生命就禁錮在這麽大的天地裏,而眼前這些取笑她的妙齡少女,五十年以後是不是也變成她這樣,穿著過時的衣裳,圍著殘陽對一群小宮女訴說著沒人欣賞的陳年舊事。

就在大家意興闌珊之際,老太太的故事不知怎麽七轉八轉轉到了女皇的小女兒太平公主身上。

"我們那小公主是十六歲下將薛駙馬的。公主出降和我們三郎納妃是同一天,喜上加喜。當時那個盛曠啊,照明的火把把沿途的槐樹都烤焦了,到了萬年縣館,翟車堵在門口進不去門,最後隻得拆除了縣館的圍牆..."

太平公主初嫁的駙馬薛紹,宮裏盛傳其美名。老太太呷了口水,終於談到他了。我們這一群懷春的八卦愛好者均豎起了耳朵。

"這位薛駙馬的相貌啊,可以說是國朝駙馬裏生的最好的!"老太太沒讓我們失望。"小公主誕下他們的第二子崇簡之後曾經偕駙馬進宮麵聖,我是見過他地!那薛駙馬真個是鬢如墨染,麵如玉琢,俊秀得就象畫裏走下來的。性情也極嫻雅,待我們公主也是好的不得了,出身也很是顯赫,薛駙馬母親城陽公主,乃大聖胞妹,薛家世代出駙馬…"

郎才女貌,神仙眷屬,我們都毫無選擇的做起夢來。然而,好象要故意捉弄我們剛才對她的戲笑,老太太忽然就結束了對這幅美圖的描畫,而且結束的異常殘忍。

"誰能想的到呢?這麽好看的一個人,竟然也被他兩個哥哥帶壞了!好好的貴戚不做,竟然造起反來!那還了得?薛紹和他兩個哥哥都被抓了起來,他兩個哥哥當天就梟首示眾,駙馬多虧是尚了公主,宅家寬刑仁愛,隻賜他一百杖,駙馬這麽個嬌貴人兒,沒幾天竟餓死在獄裏了。那時候我們小公主還懷著他的小女兒哩!嘖嘖!真是做孽,白白丟了榮華富貴..."

我已無心再聽下去,一股厭煩之情直冒上喉口。沒輪到自己頭上,殺戮就如切瓜砍菜一般。對於已有基本人權觀念的現代人,這種蔑視別人痛苦並引為笑談的看客心理實在令人反感。

然而後來我知道,那是常人麵對隨刻而來的滅頂之災無可奈何的麻痹心理。老天眷顧你又多活了一日,不笑難道還哭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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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陽白發人

白居易

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新。
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
同時采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
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
皆雲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見麵,已被楊妃遙側目。
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
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
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
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
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
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
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
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
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
上陽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
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
又不見今日上陽白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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