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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祥瑞)

(2015-03-05 11:45:11) 下一個

她依次摘下皇帝花冠上那數百件簪釵華勝,我和另幾個司飾女官捧著巾櫛奩盒。待最後一件鎏金雙鳳纏枝釵拔下,皇帝的烏雲長發如瀑布般流瀉到地麵上。我有一瞬間的失神,這是一個年過七旬的老婦人的頭發麽?林司飾目不斜視,全神貫注的與皇帝的長發奮戰。我仔細觀看著。她先將全部頭發挽成頂髻,再用蓖梳挑成雲朵狀,前麵一朵挽的較為鬆散,出現薄如蟬翼的效果,後麵攏成扇形,用簪釵固定好。最後在我捧著的奩盒中審視片刻,選了一枚方型粉紅碧璽花鈿,中間鑲有鏤空點翠鳳鳥紋,貼在前麵那朵小雲朵的末端掩蓋發梢。

皇帝對著鏡子左右側首,喜形於色,看來十分滿意。我剛要上前替她行導引術,卻見一年輕男子走來。他手捧水晶盤,盤中並排放著兩樣東西。男子神態頗為恭敬,走到皇帝麵前:"啟奏陛下,民間現一奇石,通體潔白且帶赤色花文,百姓疑為神授,獻於州府;另有襄州人胡慶,於山中行走時得一神龜,龜腹上書寫天子萬萬年。胡慶獻於闕前。政事堂的相公們都相互道喜,以為此二物為天降祥瑞保佑大周,固呈宅家禦覽。"嗓音尖細麵白無須,我才意識到這不是男人而是太監。又一琢磨那時候好象不叫太監。

皇帝果然麵露喜色,捧起那塊白石頭左看右看;放下後又拿起那個烏龜,果然見龜肚子上有一行紅色文字。皇帝兩眼放光,神采非凡,立即招呼大家上前,同她一起分享上天的垂愛。宮人們圍住盤子引頸觀賞,然後她們口中念著頌詞,微笑著祝賀皇帝,上天垂象,天授明君,玄天眷命,既壽永昌。 皇帝滿意的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似是要將這讚譽連同身旁金狻猊口中吐的香霧,一並收進去。

我們司飾女官由於手中捧物,無法上前,隻能站在原地,看皇帝的真心陶醉,聽宮女的言不由衷。我無聲的歎氣。任何一個現代人,看到這幅景象都能輕易的聯想到那句名言:慌言重複千遍即為真理。

牝雞司晨,綱常掃地。縱然是權傾天下又如何?即便是殺人如麻又怎樣?總是無法取得人們內心深處對她的認同。今天可以懾於她的淫威對她俯首貼耳,明天就能因她失去權杖而棄如敝履,波譎雲詭之間她缺的,就是那麽一點肯定與認同。拚命彰顯合理的背後,多的是缺乏自信的悲傷。天下人如何能夠真的信服,一個女人會是順天應命的正統?於是今日河裏多了塊花石頭,明日天上打了個莫名其妙的雷,都成了她的稻草,她的信仰,在一片悅耳聲中,她真的相信,她是萬民景仰的真命天子,她禦宇垂訓的合法性無人質疑。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所有的人都在配合著她,好心的安慰著這個從底層爬上來的老婦。誰也不會那麽不識相,去打破她苦心營造的美夢。

可偏有那不識相的人。就在宮人們圍著祥瑞道喜時,另一個小太監引著一個洛腮胡子老頭跪倒在君前。這老頭穿著紅袍,腰間係著的就是我昨天見到的帶子,碟躞全都扣在環上,綴著一大堆碟躞七事,走起路來叮檔做響。

"內侍,快把民間呈現的祥瑞之氣送與李卿觀賞!"皇帝高興的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得了寶貝。先前那個內侍恭恭敬敬的接過水晶盤呈於白胡子老頭麵前。

可是這個李卿似乎一點都不買帳。拿起那塊石頭,冷冷問內侍:"這是何物?"

"此乃白石,上有赤色花紋。相公們說赤者紅心,所以這塊石頭應為忠心石頭。"

我拚命咽口水來掩飾笑意。

"這塊石頭是忠心石頭。"李卿重複著他的話,瞪著那內侍,突然變色,厲聲詰問道:"那其他石頭都是造反石頭嗎?!"

這回連咽口水都幫不了了,我實在隱藏不住笑出聲來。忽然又覺得失禮,皇帝還在那坐著呢!可是很快我就釋然,因為除了皇帝和李卿,其他的人都和我一樣。

這倔老頭還不罷休,又從腰間摸出刀子,抓住那隻神龜,三下兩下就把紅字刮盡了,扔回盤裏,大聲秉告:"這是紅漆寫的!不是天生的!進獻此物之人哄騙陛下,應該法辦!"

歡樂漸漸從皇帝臉上褪去。可憐的老太太,這點寄托都不給。我有點心疼她。皇帝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不必了吧。這人倒也沒壞心眼。"

李卿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忽聽小黃門飛報:"玄武門守將右羽林將軍李多祚求見陛下。"

廊廡下隱約有位穿紅袍的官員在等待接見。獲準後他大步來到禦前撩袍跪倒,手持笏板高聲稟告:"陛下!數十位西蕃駐神都酋長聚於玄武門前割耳剺麵訟冤,血流滿地!皆言阿史那斛瑟羅被來俊臣羅織誣告,求陛下將此案移交有司,詳察冤情。"

皇帝輕蔑一笑:"什麽大事!竟能讓這麽多蠻夷首領為他割耳毀容!斛瑟羅也忒小氣了,一個細婢,不過擅長些歌舞。朕的寵臣看上他家婢女是他的造化!"

右羽林將軍和那李卿均不顧禮儀,詫異的抬頭看著皇帝。大概不相信皇帝會這麽毫不掩飾的護短。那個將軍戴著一個很可愛的帽子。帽子中間有隻向下俯衝的鶡鳥。

"李多祚,李昭德,你兩去告訴那些蠻人,阿史那斛瑟羅是謀反大罪,俊臣正在推事院審理此案,叫他們各自散去,否則按輪坐處!"

羽林將軍頭頂冒汗,權衡著開了口:"陛下,西突厥各部首領數十人皆為其酋長請命,蕃人輿情不可小視..."

皇帝不耐煩的打斷:"此案現在若移交三司推事,俊臣的顏麵往哪裏擱?!"

羽林將軍還想爭一爭:"陛下所慮固然明智,隻是,隻是..."

"隻是隻有他來俊臣的顏麵要緊,別人的顏麵就不要緊了麽?!"李昭德接過將軍的話尾,理直氣壯的爭辯道:"陛下護寵臣而輕夷狄,豈不令四方諸蕃寒心?斛瑟羅平叛西突厥各部後,率眾首領歸附大周。陛下欽賜稱號為竭忠事主可汗。僅僅因為不肯獻上細婢,竭忠事主之臣一夜之間便成謀反主犯,陛下欽賜豈不成了兒戲?如此翻雲複雨無情無義,他日誰還會為國效力?"

皇帝一口氣還沒喘過來,李昭德幹脆高昂著頭,直視著她大聲道:"陛下還記得當年高皇帝所頒布的禁酷刑及匿名書詔麽!先帝稟恥格之義,含惻隱之懷,詳定刑名以期杜澆弊之餘源,削繁苛之峻法。酷刑之事,非複一途,楚痛切身,何求不得?!更有所謂的匿名投書,隱其姓名,誣人之罪,所陳之事,皆極虛妄。先帝深恐此風若點扇,為害為蠹,百年難返,遂欽定《永徽律》,明文禁止匿名投信,誣告者反坐。我朝《唐律疏議》更是集曆代律法於大成者。其中詳盡規定死刑必須經三省五品以上官員聯合複審,地方或中央大案必須經大理寺卿會同刑部侍郎、禦史中丞三堂會審。審理過程必須上奏天子。京師三覆奏,州縣五覆奏。人犯處決必須在秋季肅殺之時。如此慎重繁瑣,皆因大德曰生,人命可貴,人死不可複生。而今陛下任由酷吏橫行,踐踏法製,律法已成一紙空文! "

他如此大膽,直斥皇帝背棄了她夫君的治國之道,殿中氣氛驟然緊張,空中彌漫著的似乎不再是香霧,而是硝煙。那羽林將軍先是驚詫的看著李昭德,然後低頭沉思片刻,亦揚起頭沉聲稟道:"臣與阿史那斛瑟羅雖不同族,但皆為外蕃之臣。蕃人各部當年歸順天可汗,皆因仰慕天朝教化,甘願萬世臣服。臣可用項上人頭擔保阿史那斛瑟羅不曾謀反。"

此二人一唱一和,終是把皇帝最後一絲耐性磨光了。厚重的白粉再也掩不住臉上的血管自內向外湧漲,鳳目射出的兩道寒光便如厲劍斬向她的對手:"你們當真活的不耐煩了!一個個忙不迭的前來送死!"

皇帝憤怒的吼聲如同暴雨前夕的悶雷,接連響徹在殿堂裏:"朕事先帝二十餘年,憂天下至矣!爾等公卿之輩,榮華富貴皆拜朕所賜,百姓安樂皆朕長養!先帝以天下托顧於朕,不愛身而愛百姓。而今卻是公卿將相聯手對抗於朕,汝等何負朕之深!"

說到這裏皇帝的聲音中已有不可掩飾的悲涼,這是一種被所信所托之人拋棄背叛的淒涼,任天下無敵的鐵血女皇,此時亦被這片傷感所籠罩,無處可逃。

然而皇帝是在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讓臣下看穿情緒的。女皇及時意識到了這點,在臣子還沒觀察出她的變化之前,語風已轉為一片殺肅之氣:"眾卿當中,有威望老臣,倔強難製超過裴炎的嗎?!有將門貴種,糾合亡命超過徐敬業的嗎?!有握兵宿將,攻戰必勝超過程務挺的嗎?!有沒有?!"

她得意的一仰下巴,挑釁的藐視著對手:"這三人,眾望所歸,一朝不利於朕,朕動動手指就要了他們的命!卿若覺得自己比他們強,做出來給朕看看!不然,趁早革心事朕,別讓天下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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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發式出自於段簡璧(617~651年),字曇娘,唐太宗外甥女墓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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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複原版: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初唐五品官員公服:服淺緋,烏紗襆頭,碟躞七事: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附李治那篇聖旨(標點符號為現代人後加的):全唐文 卷十一 禁酷刑及匿名書詔

門下:朕聞小大以情,義重前誥,哀矜勿喜,道光遐冊。朕恭膺寶業。嗣臨億兆,留心聽斷,劬勞日昃,一物乖方,納隍軫慮。今既科格鹹備。憲製久行,鞫訊之法,律條具載。深文之吏,猶未遵奉,肆行慘虐,曾靡人心。在含氣之倫,稟柔脆之質,乃有懸枷著樹,經日不解;脫衣迥立,連宵忍凍。動轉有礙,食飲乖節。殘酷之事,非複一途,楚痛切身,何求不得,言念及此,深以矜懷。又挾匿名書,國有常禁。凡厥寮庶,鹹應具述。近遂有人,向朝廷之側,投書於地,隱其姓名,誣人之罪。朕察其所陳,皆極虛妄,此風若扇,為蠹方深。自今以後,內外法司,及別敕推事宜,並依律文,勿更別為酷法。其匿名書,亦宜準律處分。庶使泣辜之情遠覃於四海;卹刑之旨,長垂於萬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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