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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禁中)

(2015-03-05 11:19:48) 下一個
我再次環顧自己的房間,目光停留在窗前幾案的銅鏡上。鼓了鼓勇氣,我朝那鏡子走去。

銅質的鏡麵反射率不高,加上燭光昏暗,鏡中浮現出一張不甚清晰的麵容。我已有思想準備,可還是著實吃了一驚。鏡中的我,不就是博物館裏見到的,那個出土的女俑麽?

雙螺假髻,象兩個窩頭扣在頭上。臉上施了一層白粉,雖然比想象的薄但也白的嚇人。雙眉又黑又長,象兩把連在一起的掃把。上托一碩大殷紅麵花,大的快要蓋住半個額頭。兩鬢間貼了一對月芽形斜紅,乍一看好似傷痕,唇邊左右各一黑色小點,我知道那個叫麵靨,假酒窩。這幅模樣,比剛才上官帶給我的視覺衝擊隻多不少。

這年月的審美,如此怪異麽?

我打了盆水,洗掉鉛華。潑出去的洗臉水竟如紅泥漿一般。再對鏡自攬,才看清鏡中還是以前的我,隻是年紀好象小了一些,是我十七八時的模樣。躺在床上一宿不曾合眼。緊張焦慮的無以複加。林司飾來找我的時候天還未亮。

"今日大朝會,宅家下朝後一般都在上陽宮。我們去哪裏侯駕。"她換了一套男裝,和我那套類似,隻是顏色不同。我手捧一套青瓷六瓣葵花式奩盒,和另外十幾名司飾宮人跟隨她前往上陽宮。

好大的洛陽宮!比北京的明清故宮要大上三倍都不止。我們居住的掖庭局在宮城內西南角,而上陽宮根本不在洛陽宮內。要到達那裏需穿過宮城南端的皇城。

我們走出宮城南門的長樂門,進皇城的右掖門,依次穿過中書外省、鴻臚寺、禦史台、秘書省、尚舍局、太仆寺,如此看來皇城是中央衙署所在地。出了皇城西北宣輝門,進入上陽宮組殿。走過提象門,穿麗春殿,最後進入甘露殿。我抬頭目測那三十多座木製殿頂,或廡殿或歇山,均為典型大唐古樸風格,而我們隻走過了整個洛陽宮的十分之一。

上陽宮甘露殿內,飄飄奇彩,嫋嫋禎祥。數座銅鶴金爐散落殿中,口中紫煙玉暖,瑞靄凝香。殿中監手執塵尾彎腰侍立,妙齡宮人們再次整理衣鬢,屏吸靜氣恭侯聖駕。

自遠處傳來一眾絲履拂地的腳步聲,那聲音如和風吹散荷塘,微微漾動,越傳越近。殿中最高級別女官是兩位中年尚宮,她們比殿內的任何人都預先感知,立即率眾內人恭身下拜。

人生中首次經曆這種場麵,我發現我居然能控製住自己的緊張惶恐,看來自我的能量是無限的,逼到極點,任誰也能生出些孤勇來。

內殿鴉雀無聲,我低頭而視,隻能看到她們袍子的下擺和軟底烏皮靴。數十雙靴子中,簇擁著一條流彩飛花蹙金十二破留仙長裙。我努力回憶著看過的文物古籍,唐代布帛幅寬一尺八寸,這麽多褶的裙橫擺寬過三米。

"不會摔跟頭麽?"我正胡亂想著,忽聽司宮台內監一聲"起",眾人整齊起立,行動頗為麻利。

我仍不敢抬頭,隻聽那流彩長裙中傳來的腳步聲忽近忽遠,聲音最終停在了離我幾步遠的地方。一個蒼老的女聲在我麵前響起:"婉兒的梅妝,是你想出來的?"

她問的人正是我。我稍微抬首飛睹她的容貌。

饒是見過了上官和我自己駭人的妝容,我還是被驚的差點暈厥。半寸厚的白粉敷的麵如老舊的牆壁,螺子黛暈出的垂珠眉直描入雲鬢,雙眉中一片明晃晃的金箔花鈿,純金累絲,中嵌一顆碩大南珠,金光萬丈照的我睜不開眼。無與倫比的華貴裝扮明白的昭示著此人的身份。最悚人的是那廣約兩尺的罕見發式。發髻本身已高一尺,上麵金碧珠翠;笄櫛步搖,數不勝數。這種叫百不知的發式,連同這一臉白妝,如今隻存留於日本藝伎的頭上。花樹簪笄每支都長過一尺,猛一回頭定要戳瞎旁人的雙眼。數十支金釵遍插頭頂,襯的皇帝陛下一張臉如同海上剛剛升起的太陽一樣光芒四射。

我不敢再看,垂下眼簾的同時擠出一個笑臉,簡短答道:"是。"

女皇點點頭,盯住我的鳳目璨燦生輝:"你總是這樣的。"

她緩緩踱步離我而去。剛才那斑駁的容顏和現在蒼緩的步伐,都昭然若揭的顯視著她的年齡。這是一個早已年過七旬的老人。

她停在一女官麵前,直視她的雙目威儀赫赫卻又寒冰砭骨。

那是上官婉兒。

殿中再次響起女皇玉音:"汝屢弗朕意,恃寵驕盈!"她高昂著頭,神情倨傲,狹長的鳳目在婉兒身上淡淡轉著。

"汝可知忤旨何罪?!"

"死罪。"上官婉兒的聲音裏連半分驚恐都找不到。

"你吃準了朕不會殺你?!"

殿中所有的人,包括我,都在望著婉兒。她額頭上的紅梅花比之昨夜更加絢爛。她們的對話更證實了我之前的猜測:那終生不愈的疤痕定和女皇有關。

婉兒臻首低眉,沉思片刻。再舉首時,她的雙眸已蒙上了一層雲霧。努力控製住下頜的抖動,她顫聲回道:"臣本就是赭衣裹體,三木加身之人。所幸宅家垂愛,奉言承訓,俾加括羽,今日看來,終是山木自寇,源水自盜。而今腆顏苟活已數十載,隻將情仇,得喪,榮枯皆數曆遍。臣已無求無懼,唯願首陽采薇,赴火綿山。現居膏梁錦繡,已屬非分;異日素衣槁枯,才得歸宿。是故臣心無所悔,亦無所憾。"她神色沉著,一雙剪水秋瞳帶著些許期待,緩緩對上了皇帝鷹隼般嚴厲的目光。

"好個三尺厲喙!"皇帝洪亮的聲音回響在殿堂裏:"汝敢近我禁臠,罪當處死!今惜汝才華曠世,且留汝一命。"皇帝目光如炬,緊盯著婉兒:"記住你方才說的話!"

皇帝邊說邊走到禦案後,兩名女官扶著她跪坐於禦案後的簟席中。畢竟是年邁之人,這麽簡單的動作她做起來也很吃力。此時高足坐椅還未出現。所謂良好的坐姿,學名叫跽,實際上就是跪,時間久了會很累。不過這倒模糊了君臣的尊卑差別:反正大家都是跪著。差別隻在於上身是否直立。

坐下之後皇帝閉目深吸了口氣,半晌方沉聲開口道:"近來我總覺得頭有點暈,肩膀也是隱隱做痛。可見我是老邁了。"隨後複又閉上了眼睛。

悵然間我看見她那十二樹花釵明顯地顫動著,似是風入鬆林,吹得數十支簪珥步搖上的珠玉相互碰撞,清脆悅耳。然而我知道引起首飾晃動的不是風,而是皇帝長期勞損的脖子。常年頂著這麽沉重的花冠,肩頸部沒有慢性軟組織損傷才怪。

曾經一紙敕令讓百花在大雪中盛開,而今也不得不向自然規律低頭。任誰也逃不過的衰老死亡,縱然是豪橫一世,無所不能的女皇,此時也不過是個需要幫助的老人。我暗中歎氣,走近幾步輕聲說道:"宅家,據《太清導引養生經》上記載,導引行氣按摩等術,能除風邪、益血氣。臣請為宅家導氣按摩,或者可以除勞去煩,暫解風痛之擾。"

大學時有兩門中醫基礎必修課,還選修過一門養生還是保健課。工作第一年轉科,曾在針灸科呆過幾個月,在醫師的指導下親身實踐。這個自信還是有的。至少不會越按越壞。

皇帝並不曾睜眼,隻是輕輕的點點頭。大概在貼身女官麵前,她無須保持君主威儀。她放心的把自己的疲憊之態展現給我們每個人。我走到她身後,仔細打量了她的肩,頸和頭部,又開口說道:"宅家既是燕居,不如重新梳個輕便的發髻。花釵太重,長久配戴易引起頭痛目眩等症。"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側著頭似是在回憶著什麽:"我記得永徽初年我自己創造了一種高椎髻,無需加冠子,隻將頭發全部高椎挽成雲團狀,有時候也先分股然後將兩股分別挽起。"說到這裏她微笑起來,語氣柔和:"我的頭發又長又密,常得先帝誇讚,替我的新發式取名為朝雲髻。別的女子也學著梳,但他們都沒有我這麽好的發質,所以隻能先做個木頭義髻,再把頭發攏在義髻上。"

她目光越發晶瑩如水,膚色反射出古緞般光華。回憶讓她變的溫柔慈祥。她的聲音低緩下去,象是在自言自語:"先帝總在我梳妝時站在我身旁。有時會帶來一朵牡丹花,簪在我梳好的發髻上... "

林司飾聽到這裏,微笑著說:"那今日臣就為宅家梳這個朝雲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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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唐代皇帝身邊宮人對其稱呼,按時間順序為:至尊,聖人,大家,宅家,官家。都挺別扭的。我選了宅家。那是晚唐時的稱呼。另說一下其他朝代的。宋:官家。明清兩代:萬歲,萬歲爺。皇上從未曾在口語中出現過。
文中女主角妝容(吐魯番阿斯塔那206號墓出土的彩繪木胎女舞俑):


真人複原版:


武後行從圖 唐 張萱:(可見武周時期多為男裝侍女)


文中百不知發式複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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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藝伎版:(阪東玉三郎)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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