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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悍婦)

(2015-03-31 11:08:00) 下一個

不待此公有所反應,又一男子走過來,手中展開一幅字帖,頗帶自矜神色道:"世人皆推崇右軍楷筆。然陶弘景與梁武帝書中雲,比世皆尚子敬書。某這幅子敬書如何?"

我和信貞抬眼望去,這男人有著典型讀書人裝束。頭帶一頂誇張的朝天襆頭,使他看起來頗象一隻滑稽的白兔。相貌還算清秀,隻是雙目有些向裏斜視。

信貞仔細觀看他手中的子敬書,片刻後笑道:"先生這副字帖,並非獻之遺墨,乃後人摹版。"

男子聽聞此言臉色微變,雙眉蹙起,神情倨傲道:"婦人懂得什麽?!此帖書法雅正,下筆熟練潤秀,飛舞風流。子敬之法,非草非行,哪裏是乳臭小兒褒貶的?"

信貞臉頰灼熱,沉默片刻,鼓起勇氣道:"昔日獻之之甥羊欣擅寫行草,尤善隸書,子敬之後,可謂獨步。可惜羊欣雖摹仿的幾近亂真,然其書如大家婢為夫人,雖處其位,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她看著對方認真道:"羊欣筆法,是當上了夫人的婢女;公此幅帖,是沒當上夫人的婢女。"

我驚訝看著她。竟沒想到素日端莊嫻靜木訥寡言的大家閨秀,也有如此尖刻的時候。那男人頓時火冒三丈,瞪著信貞反唇相譏道:"小娘子想必來自北裏,鎮日與落魄文人稔狎慣了,學了些尖酸刻薄到處賣弄。連個婢女還沒爭上,也好跑出來現世!"

裴信貞雙目登時泛出淚花,羞怒難當說不出話來。我一把將她擋在身後,斜睨那男人道:"怎麽說話哪!披了張人皮連人話都不會說!"我勾起唇角譏諷他道:"公這副書帖是您自己寫的吧!不然何必一蹦三尺高,是踩了你的尾巴還是戳了你的肺!"

眾人皆被我的樣子嚇壞了。那男子麵色發白哆唆指著我:"小娼婦! 方才那串珠寶定是偷來的!快快撲殺此獠賊..."

忽覺滿腹委屈煩躁莫名都湧到了胸口,連日的鬱結化做一腔無名火,終於找了個遷怒對象。我連著冷笑幾聲,雙手插腰斜睨他道:"我是獠賊?閣下是什麽?"接著故做文鄒鄒的樣子,學他對著眼,搖頭念道:"胸中無雅量,腹中缺墨油。誰家麟閣上,畫此一兔頭?"

眾人哄堂大笑。那男子麵紅耳赤,直指我罵道:"瘋婦!母夜叉!快擒她去見官..."

我索性跳起腳來罵道:"是何豬狗在此狂吠!拿個破綻百出的帖妄想騙人寶貝,瞎了你娘的狗眼!"

裴信貞在身後拉我衣袖,驚恐叫道:"婉侍不要..."

我正處興頭之上哪裏會顧她,手指著那男人接著罵:"汝等鼠輩焉能成事?還想來擒我?"

那男子終於回過神,直指著我厲聲詰問道:"潑婦!敢報上名姓麽!"

我雙眼噴火,尖聲叫道:"姑奶奶姓崔,就住前麵擇善坊。怎麽著,敢來?姑奶奶隨時侯著!什麽東西!"

說完將我那串珠鏈塞給呆若木雞的波斯人,伸手厲聲道:"拿來!"波斯商人慌忙將王羲之的帖奉上。我拉著信貞,眾目睽睽下出了酒樓。

童仆牽馬,我們走出去好遠,信貞仍驚慌不定,惶然瞪我道:"婉侍剛剛的樣子真是太可怕了!"

我冷笑著:"淑女怕無賴,酸腐怕刁悍。對付這種人就得用這手段!"

信貞急道:"可是方才他轉身之即,我看到他腰間的銅絲龜袋呢!"

我哂笑:"就他那賊眉鼠眼的竟是個官兒?"

走了幾步她又問道:"我們去哪裏?"

"我們去皇城內庫。你進去,將這幅尺牘換出來。"

她呆住,愕然望著我。

我衝她咧嘴道:"右君自然不會寫兩幅。現在躺在秘府內庫中睡大覺的,是贗品。"

當一個時辰後我又出現在那波斯人麵前時,他驚訝的說不出話來。我沒好氣笑道:"怎麽?當我不敢回來了是麽?"

我還給他那副掉包假字,要回來我的項鏈。他狐疑的眼神一直跟著我。我再次做潑婦狀:"看什麽?"我吊起雙眉斜眼打量他:"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夜即將逝去的寒意淡淡籠罩著碧水青山,山中三百王府扈從拱衛下,一隊青衫人馬馳騁而行。遠處長天黛墨,中嶽虯龍黑影,眼前文士風神秀雅,儒帶飄飄。這隊人馬沿江急騁,江畔邊一處城郭透過薄霧隱約可見。那青衫文士自人群中策馬上前,在黑壓壓一大片肅立迎候的官員前橫韁勒馬。

為首兩名官員立即率眾下拜,跪迎天子使:"臣登封令趙熙, 縣尉薛驥,叩見邵王。"

我跟在李重潤身後,同一大群王府屬官內侍婢女,在縣令帶領下,來到一處即無名,也無匾的殿院下。這群散發著強烈漆味的殿堂,將是我們這個月的棲身之地。

上得山來,開始後悔帶的人手太少。府中內人大多年少,都沒有帶出。跟隨而來三十幾個,遠不夠邵王祗應。他果然如所料的那樣,整日東奔西跑,兩日內曬的頭上冒油,膚如煉蜜。我亦要充當多人使喚,事無巨細,親自料理。幾天來累的精疲力盡。

五更天我披衣身起,草草梳洗後準備薰籠熱水,為李重潤薰衣。窗外月垂星稀,萬籟靜寂。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最冷之時。我打開銀絲薰籠中間那尊越窯青白釉香鴨, 輕輕撥開殘留的細香灰,然後將一小塊燒透的炭墼放進去,用細香灰填埋起來,再在香灰中戳些孔眼,使炭墼不至於因缺氧而熄滅。從另一小盒中取來薄薄一片雲母,置於香灰上方隔火。最後用香箸夾起今日要用的薰衣香料,扣好香鴨。再在香鴨托座下的承盤中蓄上熱水。

我將李重潤今日要穿的竹青色圓領襴衫展開,覆於銀絲薰籠上。室內香霧嫋嫋,氤氳靡糜。我獨坐於薰籠旁,任一絲寒氣侵入我身,無心為自己添衣。

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我歎了口氣,抬頭望向窗外。一陣老死宮中的恐懼襲上心頭,我雙臂不由抱緊,全身縮成一團。

一件外衣無聲的披上了我的肩。我吃了一驚,轉過身來,正對上李重潤溫和的目光。

"阿郎怎麽不多睡會?天還早呢。"

他微笑搖頭:"睡不著。白天事物太多,夜間反而無法入睡。大概是太過興奮之故。"

他看著我,雙目中微微泛起一絲憐惜:"這種小事,婉侍何不教與婢女?婉侍這幾日跟著我東奔西跑,也該多休息才是。"

我淡淡笑道:"府中為阿郎薰衣的侍女最大的才十二歲,委實不能帶出來。這趟差事如此辛苦,還是我們年紀大的好些。"

他坐在我身旁看著銀絲薰籠,沉默一會笑道:"今日這件薰的還是海南箋香麽?"

我低頭抿嘴笑道:"不是了。是合香,名叫笑蘭。"

"這次又是怎麽調製的?"

我微笑道:"先將桂心,檀麝,牡皮可多可少,調拌在一起,再依此加入藿苓,甘芷,茴香,茅賴,芎黃。然後在表層噴上鬆茅酒,置於陽光下暴曬,待幹後用絳嚢盛好,加蘇合油揉勻。將大黃蜂蜜用酒和淘米水浸泡,麝香蒸好,均勻塗抹於竹筒裏側。然後一層香油一層大黃一層蜂蜜,鋪好後上鍋蒸兩個時辰,涼後取出。"

他驚訝道:"如此繁瑣,看來我是記不住的了。"

我笑道:"這是我們要記的,阿郎何必費這個心思?"

他苦笑道:"下回若再被問起,好歹對付過去,總不能象上次那樣,被抓個正著。"

我哭笑不得:"阿郎還想有下一次啊!再有的話,我可不替阿郎遮掩了。"

他汕汕笑著:"其實,本來穠輝是想要你藏在屏風後,等延基哥出去替她寫的。我心想還是我來吧。萬一露了馬腳想要脫身,比起你們這些侍者,我與穠輝倒底容易些。"

我略帶感激的對他笑了笑。又道:"可你們還是牽扯到了侍者。"

他聽後不語,片刻後笑的有些曖昧道:"你是說那叫迎兒的侍女麽?你不用為她擔心的。"

我疑惑問道:"你們是如何拉她下水的?"腦中浮現出武延基對郡主說的話,"你本事不小啊。"

李重潤低頭笑道:"穠輝給了迎兒一條石榴裙。"

"啊?!"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又想了想道:"要不就是雙絲履,反正就是你們女孩兒家的東西啦。"邊說邊站起身來看我道:"走吧,你換件衣服,我帶你下山去吃點東西。這袍子夠香的了,我原不象他們那樣講究的。"

我驚道:"阿郎若是腹內饑餓,我去傳早膳..."

他笑著擺手道:"我早吃煩了,好不容易出了金籠子,你不想嚐嚐民間美食麽?不瞞你,我前日已經偷偷溜出去過一次了。"他的表情好象得逞的小孩,得意而天真:"以前楚地小食豐富異常,端午龍舟會上有一種庾家棕子,白瑩如玉,裹兒每次都撐著。還有禦黃王母飯,玉露團,"他略帶傷感道:"現在反而吃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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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張彥遠《法書要錄》引南朝梁袁昂《古今書評》:“羊欣書如大家婢為夫人。雖處其位,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 羊欣也是大書法家。王獻之的外甥。王獻之,字子敬。

朝天襆頭:我第一次看這張畫像時嚇一大跳。誰說咱們是個莫有創意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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