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白發人 (拜月)

轉眼便是七夕。那晚我隨邵王入上陽宮，參加宮裏的慶典。每當節日來臨，皇帝便會瑤池設宴，舞低楊柳，歌盡桃花。連七夕這種屬於女孩子的節日也不例外。也許是越年老越怕寂寞，越愛熱鬧。

池中熒熒點點的花燈，漂浮水上。有蓮荷禽鳥的，鴛鴦戲水的，均栩栩如生。千百點燭光搖曳池中，與天上銀河遙遙相對，爭相璀璨。

宮人們望月穿針，焚香列拜，期望擁有一雙織女的巧手，名為乞巧。另有慣例，女孩子們於此晚間，各捉蜘蛛，放入小盒中，待第二天天明，打開小盒，看誰的蜘蛛結的網最密最整齊。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此等比賽，總少不了安樂郡主的身影。她早早就吩咐了我們替她找最大最強壯的蜘蛛。

夜幕低垂，玉蟾清冷，銀漢無聲。我獨自一人徘徊於遠離瑤池夜宴的芙蓉亭冰井院，打著燈籠四下找尋著蜘蛛，心情便如聊齋裏那捉促織的可憐人，自思自歎，憂悶焦煩。

院內柳陰路曲，窈窕幽香，院外纖雲弄巧，輕煙送暝。此刻銅壺漏滴，已是初更將盡。風飄露冷，新月微明。雕欄玉砌之處，宮燈散影，星河清皎，月色芳華，灑向庭院粼光點點，將芙蓉亭八角上蹲踞的脊獸勾出一道奇異的銀邊。

遠遠望去亭中金盆水冷，禦香嫋嫋。那沉沉碧落，應是若隱若現，映入盆中。一綠衣女子，正跪於檀席之上，焚香閉目，拜月禱告。如水月光柔和落下，她低垂的雙睫蝴蝶翅膀樣輕顫，桂枝弄影，搖曳中伴著花香，和著細語，絲絲傳入我耳中。

＂妾裴信貞，虔誠祝告，企雙星俯鑒妾心。＂

她清冷的語音如采采流水，悅耳動聽：＂一願，海宇清寧，四方平靖。二願，支磯石上，七巧成縷，借與妾身...＂

夜風乍起，吹皺盆中水。但見仙掌驪珠紛紛亂迸，她停了祝語，望著那金盆怔了片刻，挽起翠袖，顧不得手冷，幾欲親擎玉玨。

然而此時，她已無心做此事。

一男子自她身後，輕展雙臂，攬她入懷。揚袖時身姿清逸，行動處款款溫情，他於這一片無重夜幕中，閉上雙目，自如自在輕擁著她，靜靜無聲，仔細品味她身上發出的蘭麝幽香。

她初時一怔，隨即嫣然，紅霞自她精致麵容上漸漸暈開。她並未轉身，就這樣讓他溫柔的擁著，仿佛天地萬物凝固在那一刻。片刻後她輕舉柔荑，露出戴著藍白琉璃珠金釧的皓腕，她的姿勢異常柔軟優美，纖長的手指輕點頭上珠翠，恍惚間如天鵝回頸梳羽。她慢慢自發間取下一柄小小玉釵，握於手中，似乎是猶豫，又或是沉吟，她滿麵嬌色，欲說還休。思索良久後終是下了決心，將那玉釵交到男子手中。

那男子一手緊握著玉釵，一手輕捧起她的如玉容顏，珍視著她的雙目蓄含秋水，他風神俊雅，下頜緩緩滑過她的發梢，低首間雙唇輕吻她緋紅的臉頰，於她耳邊喃喃私語：＂第三願，願釵與盒，情緣永訂...＂

我悄然無聲，退出院外，行走間但覺景象虛幻漂浮，如水中影，伸手一探，才覺觸手冰涼，原來我早已淚痕滿麵。悲傷如夏日午後不期而至的雨，瞬間襲上心頭，我全身濕透，猝不及防，無處可逃。從未曾得知，原來心碎，就是這般模樣。

恍惚回到郡主身邊，恍惚見她埋怨著我空手而歸。失魂看她雙唇上下翻動，無力對抗她的怒目而視：＂你是撞鬼了麽？！我和你說話呢！＂她在我耳邊吼道：＂這次就算了！明日你去趟南市，給我找那上好的珍奇異寶來！後日你們就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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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文字引用了京劇＜太真外傳＞七夕一折中的三段。我唱了中間一段二黃，錄音效果不太好，帖在了下麵。以前後順序附上三段唱詞，均為旦角演唱。

【四平調】 纖雲弄巧輕煙送暝，秋光明淨，碧落沉沉。 聽銅壺漏滴初更將盡，風飄露冷，新月微明。 循雕欄下玉砌宮燈散影，看星河清皎皎萬籟無聲。 命宮娥設瓜果中庭立定，熱茗香祝靈庇鑒此虔誠。

【二黃碰板】 楊玉環在殿前深深拜定，秉虔誠一件件祝告雙星： 一願那釵與盒情緣永訂，二願那仁德君福壽康寧，三願那海宇清四方平靖， 四願那七巧縷、乞天孫、 支磯石上今日裏借與奴身。 叩罷頭將身起清光瀉影，【搖板】叫宮娥將金盆捧到庭心。


【西皮二六】 挽翠袖進前來金盆扶定，隻見那空中的月兒落盆心。 又似見蟾蜍動桂枝弄影，美嫦娥清冷冷哪能無情。 看仙掌合驪珠紛紛亂迸，顧不得雙手冷玉玨親擎。

[晚妝]

回複 '江南茶花' 的評論 : 謝謝鼓勵。很想聽聽讀者關於文中人物塑造的看法。

[江南茶花]

很喜歡！每天都上來看看更新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