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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皇權)

(2015-03-25 12:52:34) 下一個

林風閣內,楊秀與裴潔兩位女侍讀,正分侍於永泰和安樂郡主左右,為她們洗筆磨硯,劈紙潑雲。四位妙齡少女跽坐於書案之內,手中玉管香濃含露,五色俏金紙染處淡雲,濃霧漸起。輕風入閣,吹的紗簾四角垂下的鏤空鎏金蓮花香囊叮璫碰撞作響,四位女子清心玉映神情散朗,便合了這閨閣題破,蕭然自有林下風。一副賞心悅目的精細工筆設色仕女圖卷自動展於我眼前。

距那次暢飲小聚已有月餘。從那日起永泰郡主就陷入了武延基的嚴格傳教中。每日勤學苦練沒個放鬆。有時候安樂也來湊熱鬧。我欣欣然欣賞她們片刻,來到兩位郡主麵前,欠身施禮道:"才剛東宮傳下口諭,二位郡主今日免於入內昏定。因鳳閣舍人李景諶,起居舍人沈君諒拜相,殿下攜邵王及義興郡王,赴新相公們的燒尾宴去了。"

永泰郡主微笑頷首,而裴潔聽到我口傳的敕令,麵露驚訝之色,抬頭望向我。

本朝士子登科或官位升遷,照例要在府邸設宴,敬謝皇帝,款待同僚,名為燒尾宴。此乃慣例,不足為奇。令人不解的是拜相之人。鳳閣舍人李景諶,從五品,起居舍人沈君諒更低,六品。資曆如此之淺,竟一躍成為宰輔之重臣,本朝開國以來實屬罕見。

"這是幾時的令?這樣的任命,鸞台竟也通過了?"裴潔搖頭道:"如此,議政堂由鸞台轉到鳳閣,已成定局。"

我望著眼前這靚麗奪目的少女,佩服她驚人的政治洞察力和敏感度。果然將門出虎子。本朝河東裴氏這一族,光宰相就出了五十多位,其它官位更是無算。十幾歲的女孩僅憑兩個不顯眼的人事任命,偏洞悉了皇帝想要掩藏的心思。

"直接發的墨敕。"我簡短答道。

她輕輕歎口氣,不再說話。

"什麽是墨敕?"安樂問起。

我與裴潔均沉默不語。楊秀望了望我們,猶豫片刻,終是對她簡單解釋道:"墨敕就是皇帝用墨筆直接下達的敕令。通常,皇帝應用朱筆批示鳳閣起草的製令,亦要用朱筆點評鸞台的回複。然而在某些特殊情況下,皇帝可繞過鳳閣鸞台,直接頒下敕書,但不得使用朱筆,隻能使用墨筆;裝放製書的袋子也隻能是斜封口的,尚書省執行這樣的製書時,便把它們單獨稱為斜封墨敕。"

安樂驚訝道:"為何要繞過鳳閣鸞台?難道它們不為宅家辦事?不聽宅家的話?皇帝不是一言九鼎,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麽?"

楊秀搖頭道:"這是百姓的誤解。皇帝從來都不可以想怎樣就怎樣。君主權力向來要受到一定程度的製約。"她恬靜的笑著,簡單幾句話概括出了臣民對君主的期望:"君不可以枉道於天,反道於地,覆道於社稷,無道於黎元。此為君主四不可。依此太宗文皇帝設置政事堂,以中書門下形成相互製約之式,另設禦史台及諫議大夫,拾遺,補闕,納言形成台諫製度,共同監督皇帝,保障皇權穩固。"

安樂撇撇嘴道:"原來是找一堆人來限製自己啊,自找麻煩!要是這樣,當國君還有什麽樂趣?君權天授,豈有他人置喙之處!"

楊秀笑道:"好的國君的確不能有太多的個人享樂。不僅要找一群老夫子在身邊時刻提醒你這裏不對那裏不對,還要定時出席經筵聆聽聖人教誨,修文德以服人。臣子服從君主是有條件的,就象家庭裏,子孝的前提是父慈。君君,才能臣臣,父父,才能子子。如果君主的個人意願違背了聖人之道,大臣們有權利規勸,指導,亦或是駁回。太宗皇帝設置的三省製,就規定了中書省代表皇帝起草的告令不得直接交予尚書省執行,一定要先將草稿交門下省審核。門下省如果不同意其內容,則拒絕署名,或將告令草稿封還中書省重擬。此程序名曰封,或駁正製書草稿中不當的地方,此程序名曰駁,或直接在製書草稿上塗改,再退回中書省,稱為塗歸。有的時候,一道政令來來回回,可以有十幾次呢。"


永泰聽到這裏,來了興趣,笑著問道:"如此下去,豈不是來回牽扯,十分低效?還有,聽上去宰相分去了君主很多權利,尤其是門下省的官兒。他要是強大起來,豈不是會威脅君王?"

楊秀點頭道:"君權與相權的關係曆來如此,總要相互爭鬥擠壓。相權做大,威脅君權的例子,漢代比比皆是,象霍光,梁冀,都是能夠廢立君王的權臣,這個名單還可以拉很長。是故,本朝設立群相製,三省的最高長官都是宰相,各司其職,不可涉足它省事物。好處就是相互製約,任何一個都不可能做大,壞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正如郡主提到的,低效。所以就需取舍。決策人越少,越是獨斷獨裁,越是高效;反之,決策人很多,大家吵來吵去,出了錯誤無人負責,可是,出錯的可能性也小。君主的任何一個決策,都左右著天下黎民的命運,不可不謹慎對待。"

永泰搖頭道:"如此看來,這三省六部製竟是臣民不信任君主的結果。倘若臣民堅信,自己的國君乃仁德君主,以百姓心為心,福澤四方,海宇清平,又何須眾多老頭們在身邊指指點點,每多掣肘。"

"對,就是不相信。"楊秀灼熱幽黑的美目閃著亮晶晶的光彩:"不相信任何一個人,在擁有致高無尚的權力後,會不濫用,不昏庸。化解這個難題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能集權。權力至少要有兩極,即君權和相權。如若缺乏相權的牽製,麵對昏君或暴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郡主聽說過蘭陵王高長恭麽?"

安樂急忙接口道:"就是那個驍勇善戰,且極其俊郎的美男子?"

我們均彎唇一笑。安樂佯裝惱怒道:"有什麽可樂的?你們不喜歡美男子麽?鎮日盯著大兄看,卻為何來?"

短短一句問話使得兩位小娘子雙頰緋紅。我知道我也好不到哪去。麵對一位賞心悅目的男子,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是常有的。楊秀急忙岔話道:"那高長恭是個福薄之人,如何比得邵王?"

安樂驚訝道:"此話怎講?"

楊秀恢複了鎮靜,慢搖紈扇緩緩微笑道:"不僅是他,整個高氏一族,均為福薄運淺之人。後世傳言他們是被詛咒了的家族。這一族人大約心智上患有某種忡怔癲狂之症,他的叔叔,文宣帝高洋,北齊第一位皇帝,聰明絕頂卻又瘋癲成性。嚐以嗜殺取樂,宴飲中突然殺掉身旁寵妃,以她的頭顱當酒壺,腿骨當琵琶,然後流著眼淚,自彈自唱佳人難再得。他的大臣有的前一刻還與他談笑風聲,後一刻就被他用大鋸活活切成三段,還有的正為他起草文書,就被他開玩笑用槊刺死。"

"高長恭另一個叔叔,武成帝高湛,延續了高洋的荒淫殘暴,隨意殘害百姓。高湛的兒子高緯更是集殘暴瘋狂於大成者。把人放到蠍子池中,觀之取樂。出行時見到抱嬰孩的母親,一把奪過嬰兒喂狼狗。高長恭便是死在高緯的手裏。高長恭應是高氏一族唯一一位行事心緒正常者。且勇猛善戰,是北齊最重要的軍事支柱。一朝不容於高緯,便是身首異處的下場。北齊王朝暴君昏君層出不窮,其密度之大,令人咋舌。"

永泰郡主早已聽的心驚肉跳,此時臉色發白道:"如此暴君迭出,定是天下大亂,北齊的百姓真是生不逢時。"

楊秀微笑擺首:"天下沒有大亂。百姓也沒有造反。全賴當時一位重要的宰輔楊愔。楊愔頗有風度,儀表整飭,善於鑒識裁斷,被各方人士所倚重。文宣帝高洋雖昏聵虐暴,卻能識人善用,把政事委托給楊愔,維持匡救,朝野上下遂形成主昏於上,而政清於下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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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專門寫了這章,和下章一起,紀念中國曆史上曾出現過的曇花一現的三權分立製。當然這個製度和一千年後資產階級啟蒙學者孟德斯鳩提出的現代意義上的分權學說不是一回事,但已足夠令人自豪的了。一個朝代的軀幹手足,是它的製度與精神,以及這些製度精神的淵源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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