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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敗寇)

(2015-03-23 12:49:46) 下一個

他果然並不諱言那長達十幾年的淒慘歲月,仿佛在描述一幅雲淡風清的圖畫。說話間我們步入書齋,李重潤在案前坐定,拿起那長長的禮單看起來。

"怎麽?!親迎時要我做男方儐相麽?!"他大為驚訝。

我略一思索,便知緣由。改名為春官的禮部,要夫家至少派一名一字親王為儐相,以示天家對這門婚事的重視。幾年前臨淄王的大哥壽春郡王納妃,隨同新郎去接親的是鴉奴和太平公主的兩位公子,三人俱是郡王身份。壽春王妃元氏,原是北魏皇族拓拔氏,魏孝文帝拓拔宏力主漢化改鮮卑姓拓拔為漢人元姓。女方家族如此顯赫,便襯的男方有些怠慢。這次以東朝世子身份出麵去接臨淄王妃,也是為了避免女方物議。

"別的還好說,"我邊想邊說道:"隻是昏禮上需作些詩,阿郎不免費些心思,現在就做好。壽春王那次,新郎和另兩位伴郎窗下接連念了四首催妝詩,還是沒把新婦催出閣門。還是上官承旨看不下去,臨時又作了四首才過的關。之後還有撤障詩,去扇詩..."

我正和李重潤說著,卻見重俊滿頭大汗自門外跑進來,東張西望道:"我的折扇不見了,應是落在了這裏,阿兄快幫我找找。"

李重潤遂起身四下尋找,口中嗔道:"丟三落四的毛病何時能改?真是越大越不讓人省心..."

那柄折扇被重俊遺忘在榻前的憑幾旁。我將它置於我的團扇之上,雙手輕托團扇遞到了重俊麵前。他一把抓過來,打開扇麵猛扇著。

重潤見狀,沒好氣笑道:"也有象你這樣搖的?就熱成這樣..."

重俊以雙手捂耳,表示不願再聽,口裏一勁嘟囔:"恁般嘮叨,阿兄真個是未老先衰了..."又瞥一眼重潤,不待他變色早已一溜煙跑出門外。

我以紈扇掩口,隱藏了笑意。目送他走遠後,回過頭來想要接著話題說下去,卻見李重潤亦唇口銜笑,正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我想好了。"他微笑著對我說道:"就由你來替我作幾首詩吧。"

我驚訝道:"阿郎說笑了。奴婢不會作詩的!"

他看著我笑道:"婉侍才是說笑了。婉侍熟讀了文史,淹通了詩書,怎的連幾首應製詩都不會作麽?"

我搖頭推辭道:"奴婢原是個梳頭的丫頭,為應付書院考試臨時抱佛腳,並未認真讀過什麽書的!"

他的和藹笑容依然掛在臉上,玩味著我的話:"沒讀過書麽?"他沉吟片刻,道:"你來了這些日子,從不近身服侍我;偶爾替我更衣從不敢抬頭;晚間從來是閉閣不出,右手握筆之處滿是磨趼。還有,才剛你遞扇的樣子,"他笑意更深:"青鳥才多大點的孩子啊,就值得你男女大妨了?"

"義興郡王是上月甲午那日加的元服,行的冠禮。"我屏住笑,一本正經的答道。

他靠著憑幾以手握拳支住額頭,緩緩說道:"婉侍恪守禮儀,進退有度,完全一副讀書人的作派,不願捉刀直說便是了,卻來哄我。"說完扁扁嘴,竟是一臉的委屈。

他略帶撒嬌的模樣牽動了我內心深處最柔弱的一絲情懷。我掩飾住笑意,不忍再打趣,認真對他解釋道:"阿郎有所不知,其實我們每一個宮人都差不多。我們都是自幼接受的內廷教育,不獨我一個。行為舉止符合自己的身份是我們所受教化中最核心的部分。並不說明我比其他人多讀了多少書。"

他搖搖頭道:"你和他們不同。誠如你所言,宮中每個女子都有得體的言行,端莊的儀表,但那不過是德行教化在一個女子身上應有的體現。就象你們走路的時候,個個肩膀端正目不斜視,沒有一個搖晃著身子的,一望便知是長期馴化的結果。這些不過是名媛淑女應有的教養,但你不同,你比起她們來,更多了一種氣質。"

他盯著我的雙眼,緩緩吐出一個字:"冷。"

沉默了一會,他忽又問道:"你是哪個崔?清河還是博陵?"

"清河。"

他笑道:"這便是了。你們五姓七望原是簪纓之族,自是要保持一些獨特性的。我聽說你們清河有好幾房是禁婚家。"

我搖頭道:"鍾鳴鼎食之家,不肯與其他士族聯姻,不過是恃其族望,自命清高罷了。禁婚令一出,反抬高了這幾房的身價。如今這些禁婚家的女兒陡然間奇貨可居,婚姻竟演變成買賣了。"

我歎口氣:"如此不知收斂,傲慢的固守著高貴,何時招來禍事都不自知呢。如今宅家頗涉文史,尤崇重進士科,以文章詩賦取仕,未必不是為了抑製高門大姓再次抬頭的舉措。"

"這就是你與眾不同的地方。"他接過我的話,道:"能夠冷冷的洞察一切。這種冷靜與你的年齡和閱曆不相符。那麽隻剩下一種渠道可以獲得這種洞察力,就是多讀書。"他慵懶一笑:"所以你適才說自己沒讀過多少書,可見這謊話是多麽的拙劣。"

笑容呆滯在我臉上。獨處深宮,我尚未對任何人產生完全信賴的衝動。我一直秉承著少言慎行的原則,害怕有一天不該說的話給我帶來滅頂之災。如今這道防線似乎正悄悄的被他撤除。心靈是幾時開始放鬆的,我說不清。亦分不清是什麽讓我孤寂的靈魂得到了片刻的休憩。是他天生的溫潤氣質,還是他一貫友善的神情。此刻他正含笑凝視著我,目光是那麽真誠。我無聲的感慨,也許這就是安全,就是放心。

我深吸一口氣,麵上換了一幅標準的笑容,用以掩蓋波瀾湧動的心緒。看著他的眼睛,我認真說道:"我並沒有對阿郎撒謊。阿郎的洞察力亦在眾人之上,隻是奴婢的清冷原不是阿郎所猜想的讀書的結果。阿郎隻看到我比旁人多出來的氣質,卻未發現我亦有不如旁人的地方。有種東西,叫做勇氣,我一直不曾擁有。"

"我的冷靜源於我缺乏爭取的勇氣。我恪守禮法,因為我需要禮法給予我的保護;我進退有度,因為我害怕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我甚至很少穿裙子,因為我很少把自己當女子看。"

我竭力保持著笑容,但直視他的雙眸霧靄隱隱。我已分不清自己是在說給誰聽,低啞如酒後的囈語在閣中徊蕩:"一個女子所希望擁有的東西,哪怕隻是些平凡的情感,世俗的溫暖,我都已經不敢去擁有了。在這裏,希望和夢想是野心的另一種叫法。不管這夢想是多麽高尚,多麽純潔,多麽與我的才能相稱,多麽不與他人相幹,隻要它不在我那身官袍所能包容的範圍內,我便沒有勇氣去想,更沒有膽量去實現。自以為幹淨的初衷,結果是屍體遍地,血流成河;自以為淡薄的誌向,最後是親友反目,紅顏骨枯。因為這不是一個能讓人肆意追求夢想的時代,這裏缺乏一種法則,能讓一個人成王的同時,最大限度的保護那些敗寇。"

他凝眉淺笑,看著我的雙眸炯炯閃爍:"首先,你怎麽知道你就會是那個敗寇呢?其次,既已成王,又何必顧及敗寇的下場呢?"

我淒然搖頭:"敗寇的生命就不是生命了麽?所謂一將功成萬骨皆枯。謀劃時誰都將自己帶入成為那個萬眾矚目的成功者,無人會將自己當成那一堆枯骨。自己是呼風喚語,改天換地的英雄,他人是替我賣命,用完就仍的藥渣。可是,這天下,蒼生黎庶本就多過皇室帝胄。我知道無論我怎樣轉世輪回,穿越時空,我降生為百姓的可能性都大過成為權貴,一如現在。我隻是個宮人,成千上萬名宮人中的一員。我若成事,那是其他宮人的屍骨造就的,我若敗事,那堆屍骨又增了一副。宮廷爭鬥曆來如此。是何結局都不重要,是何結局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停了下來,呆呆望著他。這是一張多麽年輕,多麽完美的臉。眼如星,眉如畫,顧盼間寶光流轉。頭上隻一頂紫金束髻小冠,饕餮紋陽刻於冠,同質地夔龍簪導過發髻。因是燕居,朱纓未係,雙垂於肩。這般淡泊儒雅的氣度,通身富貴親王的姿態。

他必是無法理解我的罷。我與他之間,隔著幾重山,幾重水,甚至,幾重世界。

他保持著謙和的微笑,如水目光靜靜看著我道:"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婉侍小小年紀便參透了曲直盈虧,聰慧非常啊。"

那日我們的交談,是以我承諾邵王將來必要贈首詩予他而結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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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出現的漢族男子常戴的小冠,從先秦直到明末,沒太多變化。小冠(也稱束髻冠)束在頭頂的小冠,多為皮製,形如手狀,正束在發髻上,用簪貫其髻上,用緌係在項上,武官壯士則多飾纓於頂上,稱為垂冠,初為燕居時戴,後通用於朝禮賓客,文官,學士常戴用。



這張圖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個戴小冠而未披發的。古代男子成人行冠禮後就不能再披著頭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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