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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鬥茗)

(2015-03-23 12:45:28) 下一個

第二日直到午後,我心神不寧,悵然若失。邵王與弟弟重俊和妹妹仙蕙憑吊歸來,躲在府內不知在做些什麽。我處理完一些雜事,呆坐房裏,目光落在台前妝盒上,耳邊響起昨日被笑的言語,粉黛不施...施朱太赤,施粉太白...我向那妝台走去,輕輕打開了奩盒。

鎏金的蓖梳穿過我微潤的長發,我羞對菱花,顧影堪憐。鏡中人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一壁將萬縷長絲都偏分到一側,一壁淺笑著輕吟低唱:"...玉爐沉水嫋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

那是我顧景生情,隨心流蕩的情愫。

偏到一側的烏雲秀發被我鬆鬆的盤成兩個小桓髻,一個朝右斜臥,一個倭墮在眉邊。一支水晶白玉蓮花簪斜插入鬟。我輕啟妝奩,揀出一枚真珠彎月雙鉤花鈿,齊齊壓在了那側臥的小髻邊。

鏡中的我仍是澄眸巧笑,鶯啼婉轉:"淡蕩春色碧沉天,青春依舊玉珠顏,為誰展頤為誰妍..."

鬢黛釵斜曉妝殘,紅顏香斷無人憐。我自顧自的哼著,起身取出一條天藍色湖縐斜襟褙子,輕輕罩在自己的肩上。褙子未鑲滾邊,麵上淡出一朵朵月白小團花,若隱若現。

妝扮停當,我拈起一柄輕羅小團扇,緩步移出閣門。傷春已畢,收拾好一不小心露出的幽閨自憐,我重又回到現實中。懷抱團扇,輕踏小徑,我往宅中後庭院的竹林中走去。

竿竿竹子青翠欲滴,微風動處,枝葉搖曳。幽篁蔭潤環抱下,一處茅亭浮動著花影。我倚竹而望,但見重潤與弟弟重俊分別跽於亭中琴案前,兩套湯瓶碾羅擺滿幾案,兄弟兩個一人執筅,一人持匙, 正各自往自己盞中環回擊拂。

他們正在做的事情,是京中新近流行起來的風雅遊戲:茗戰。

茗戰表麵上鬥的是技術,其實鬥的是性情。比如現在這一步擊拂,需一手執壺,另一手執筅,壺水注入盞中幾乎同時旋轉茶筅打擊和拂動茶盞中的茶湯,使之泛起湯花。二手配合要巧妙,時間上要恰當。執筅打擊茶湯的動作就叫擊拂。擊拂要比另一手注水的時間上稍微靠後一點點。

如果兩手配合得當,前期步驟也到位,那麽盞中茶湯將會像白米粥冷後稍有凝結時的形狀,麵上要有細碎均勻的粟狀紋,這個狀態是茶湯的理想狀態,名為粥麵粟紋。乳白湯花隨著擊拂溢盞而起,名為咬盞。 湯花保持一段時間後就要散退,此時盞內沿就會出現一圈水痕,以先出現水痕者為負。也就是說,誰的咬盞時間短,誰就輸了。

要想贏得比賽,除技法外,更練的是性情。性急的人擊拂時通常手勢過快,好象打雞蛋;性糙的人不能細膩的使用茶筅,做不到指繞腕轉。性直的人無輕重緩急之別,不懂迂回,注水時沒有節製。所有君子必需的品行都將完美的體現在這遊戲裏,才有可能成為鬥茗高手。

我不願打斷他們,悄悄藏身於竹林中。從我的角度可以將這兄弟二人的動作一覽無餘。隻消幾眼,便知那弟弟必輸無疑。

果然,當二人停下手中的忙碌後,重俊麵前的那盞雖湯花泛起,但散逸較快,盞中雲腳渙亂。

李重潤看著那盞茶,對重俊笑道:"你可知你哪裏出差錯了麽?你起初攪動時過急,手勢也太猛。應徐徐攪動,漸加擊拂,指繞腕旋,上下透徹。"他收起了笑容,看著弟弟道:"遇事應以靜製動,心靜氣寧方能悟通道中玄機。象你這樣衝動,隻看表麵景象便急急出手,乃欲速不達。"

此時就見重俊的內侍雙手捧著一托盤,盤中橫擺一鞠杖。鞠杖彎月處,雕飾鑲嵌著五彩玉石,看起來頗為名貴。內侍上前對重俊道:"梁王府記室前來送鞠杖給大王。說是高陽郡王前日擊壞大王鞠杖,特送來此杖以做賠償。"

李重俊聞言立即怒容滿麵,悻悻對內侍道:"丟出去!"

李重潤轉頭吩咐那內侍:"收下。就說義興王謝過他家郎君。"

回過頭沉了臉道:"我和你說了這半日的話,你權當廢話了是不是?你便是過後把那東西扔了,表麵上該有的工夫還是一樣也不能少。"

他放緩了語氣埋怨道:"你我現在身份特殊,不比從前,朝中上下多少眼睛盯著,稍微一個不小心便會牽累爹娘。你竟還是這般憨直,連做個樣子也不肯。"

重俊梗著脖子,直瞪著重潤小聲道:"你知道那武崇訓日前說了些什麽?他見我球打的不好,竟然嘲笑我們是土豹子,田舍漢!我如何咽的下這口氣...他算什麽東西!"

重潤被他逗樂了,溫和勸道:"人家說的其實也沒什麽大錯。貴族中流行的清玩雅好我們幾乎都不會,那又怎樣?我們本來就是長在民間,眾所周知的事情無可掩蓋。事實雖不美好,但若內心真正平靜,自會欣然接受,拚命掩蓋除了自暴其短,讓旁人覺得你心胸狹小以外,有什麽益處?"

李重俊並沒有被打動。相反,他看上去更加激動。先是雙目圓瞪,後又麵紅耳赤,冷笑道:"阿兄的氣定神閑小弟怕是一輩子也學不會!他憑的什麽如此趾高氣昂?"重俊換了一幅輕蔑表情:"他也不想想,大哥你紆金曳紫之時,他還不知道在哪裏喝西北風呢!不過一群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鬥雞走犬樣樣在行,正經事哪個又上的了台麵?!不談別的,營州之亂時武家人的惡劣表現,不是愚蠢殘忍便是怯懦無能,宅家對他們可稱的上是偏愛有加,第一次調武三思為安撫大使;第二次派武攸宜為側應,都是流血歸別人功勞歸自己的位置。結果個頂個的爛泥胡不上牆,在我們尚武的李唐族人看來簡直是一群廢物。外敵麵前丟人就罷了,內廷中也是現眼到家。前日下朝,那武三思竟然等候在門庭外,爭著為張氏弟兄執鞭牽馬,這是奴才做的事!諂媚之態令人做嘔..."

李重潤麵如寒冰,咬牙沉聲喝道:"給我住嘴!"

重俊臉上絲毫沒有懼色,雙眉一挑道:"阿兄剛剛說的,眾所周知的事情無可掩蓋!不是麽?如今誰不在嘲笑那幾塊活寶?!上月朔望你也看見了,郎中張元一就在宅家麵前作詩戲弄武懿宗,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嘲諷他其醜無比的長相,笑話他作戰時馬都垮不上去,隻能騎著豬。敵人遠隔七百裏,他卻繞著城牆自己跟自己作戰,把兵器全都拋掉急急忙忙往南逃。宅家竟然一言不發!若不是刺到了點子上,無可辯駁,宅家怎會如此輕易與人幹休?"

說到這裏重俊臉上浮出一抹苦澀笑容:"張郎中作完詩,連我都覺得羞愧,直想用笏板掩蓋住自己那張紅臉。我們身上同樣流著武姓人的血。他們又何苦輕視於我?"

我曾在宮中侍宴的時候遠遠望見過河內王武懿宗。那是女皇又一個娘家侄兒。相貌猥瑣,又矮又醜,性情殘忍又其蠢如豬。當年為過天津橋,和隻有八歲的臨淄王爭道,惹的鴉奴一聲怒喝這是我家朝堂,幹你何事?去歲營州之役,宅家拚命給他表現機會,任命他為全軍統領。剛一上陣聽說有幾千契丹騎兵將至,竟然嚇得掉頭就跑,打仗不怎麽樣,殘害百姓倒是很有一套,河北居民有被契丹脅從的,全部被他安上謀反的罪名殘殺,說是要以此警示天下。覺得還不過癮,又差點把這些百姓全部族誅。虧得同去的魏州刺史狄仁傑, 懷著對生命的尊重,上表肯求赦免了這幾萬可憐的百姓。

重潤見弟弟一臉憂怨之色,眼中早已逝去陰霾。兄弟二人默默看著案上茶具,均不作聲。

我抓住這個空當,自竹林裏顯出身影,緩緩走到李重潤身邊,輕喚了一聲:"阿郎。"

他二人均抬頭顧我。我微笑著承受了他們同時投來的注目。

他們眼中的驚豔在我意料之中。這還是我頭一次,在他們麵前以女裝出現。

兄弟二人剛才的悵然神情一掃而光。李重俊微笑著打量我片刻,輕輕點頭道:"漂亮。"

我笑吟吟走上前,麵對二人斂衽行禮。再一顧李重潤,開口道:"適才王府西閣祭酒遣來春官尚書擬定的臨淄王昏禮賓客名單,以及邵王府備的禮單,阿郎請移步書齋。"

那李重俊忽的想起了自己宅中也在等著他準備禮品呢,遂恭手告辭。卻聽李重潤道:"你先等等。"

他環顧案上殘茶,沉吟片刻,轉頭望向重俊道:"你既輸了這一水,"他淡淡看著弟弟:"世說新語中那篇雅量,你回去抄上一遍,明日送過來。"

重俊立即麵色大變,佯裝肯求道:"好我的哥哥!饒了我罷!那篇很長的呀!一天工夫抄不完的,三天好不好...?"

李重潤眯起雙眸銜出一個懶懶的微笑:"那就再加一篇文學,一篇方正,三天之後給我送過來,我要察看。"

那兩章比雅量長了雙倍!討價還價竟是這等結果。重俊不敢再多話,吐了下舌頭溜出庭外。

我輕搖紈扇,與李重潤一同向書房走去。

"阿郎煎茶的工夫是和誰學的?"

"阿耶。小時候有一天,阿婆忽派敕使送來一籠禦用小龍芽團餅,雖是已用蒻葉包存,可打開後發現還是有些受潮,蓋因楚地陰濕,不比中原。阿耶於是將茶籠放在炭火上稍作烘烤,我在一旁看著,見他神色淒然,想來是睹物生情,就裝做開心的樣子央他教我。初時不是碾末不細就是調膏不勻,好在阿耶從未苛責過我。現在回憶起來,阿耶那樣的慢性情卻是極適合做此事的,就連我的性子,也好象那團茶,隨著紗羅篩碾,被磨的失去許多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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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女主的裝扮根據這張圖描寫:



陝西扶風法門寺出土的唐代茶具一套:



烘焙器:金銀絲結條籠子、鎏金飛鴻球路紋籠子。
碾羅器:鎏金鴻雁流雲紋銀茶碾子、鎏金仙人駕鶴紋壺門座茶羅子。
貯茶器、貯盆、椒器:鎏金銀龜盒、鎏金人物畫壇子、鎏金摩羯紋蕾紐三足架銀鹽台。
烹煮器:鎏金飛鴻紋銀匙、鎏金飛鴻紋銀則。
飲茶器:鎏金伎樂紋銀調達子、素麵淡黃色琉璃茶盞、茶托。五瓣葵口圈足秘色瓷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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