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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緬懷)

(2015-03-20 13:18:46) 下一個

隨後正殿裏的壽宴令人愉悅非常。皇帝不在,出門去了。自花朝那晚,嵩山旁的緱氏縣就開始大興土木,建造升仙太子廟。上月建好,武三思奏請皇帝,帶著他們武家人,簡稱諸武,駕幸嵩山,溫湯沐浴,謁升仙太子廟。故此次太子筵出席的人不多,隻太子相王和公主的子女。嗣雍王李守禮,也攜帶著他的小女兒,前來赴宴。一群少年人飲樂歡笑,被酒賭令,猜迷射覆。太子笑眯眯承受著一撥又一撥的祝福賀禮。宴席快結束時,小一輩的都跑到庭院裏乘涼去了,太子妃亦離席更衣,隻留下太子和他的弟妹。李顯對他們招招手,令李旦與公主環坐在他身旁,和他們愜意說笑。此時太子最小的兒子,年方六歲的北海王李重茂,拉著李守禮走到太子身邊,興致勃勃道:"阿爺知道麽?守禮哥哥有觀天之術呢!前日豔陽高照,大家都準備去郊遊,唯守禮哥哥阻止大家說,其實天快要下雨了,果然昨日下了場大雨。剛剛我們在外麵玩,一陣陰雲飄過,我們都以為要下雨,守禮哥卻說不會,果然那雲很快飄走了。"

太子笑問李守禮此中奧妙,守禮猶豫片刻,眼中湧出一絲憂鬱,複又堆起笑容,對太子恭手道:"臣並無什麽觀天術。"他放下手,笑容亦從臉中退去,淡淡敘道:"臣與兄弟自垂拱元年從巴州返回,幽禁宮中十幾載,每歲少則三四,多則五六次,兄弟三人都要被宦者帶到院中笞杖。臣的一兄一弟不堪楚毒,前後死於杖下,唯有臣僥幸熬過,然傷痕累累,無法治愈。現在隻要快下雨時,背脊就會感到沉悶。快放晴時,則感到輕健。臣是因為這樣才能預知晴雨,並非有觀天術。"

說話時他始終垂著眼簾,無奈蕭然的神情,象是在訴說一件與他毫無關聯的往事。李顯呆呆望著他,眼中早已蓄滿淚水。相王與公主不似李顯那樣悲傷,看來他們是知道這段淒慘往事的。過了一會兒相王旦緩慢開了口,愴然道:"當時成器他們五人,與二哥這三個兒子幽禁於同院,親眼看著光順和守義被杖死的。"李顯愈發黯然,長歎道:"不想阿母如此怨恨二哥,竟牽累到二哥的兒子身上。"言罷三人皆長久沉默,相對無聲。

守禮說完他的故事後轉身離去,此時又回到殿中,懷中抱著一個小女孩。他來到李顯麵前,勉強笑道:"小女奴奴,快兩歲了。生母剛剛故去。臣半殘之身,亦無以顧她。殿下若不嫌棄,可留她在身邊承歡膝下..."

李顯尚未聽完,已從他懷中接過孩子,撫摸著她的小臉,麵上浮出慈愛憐惜之色。和她玩耍片刻,李顯抬頭對李守禮笑道:"你放心吧,我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李守禮聽罷舉手恭身,大禮下拜。又看了那小女孩一眼,轉身往外走去。那叫奴奴的孩子,依在太子懷裏,看著李守禮走到門口,忽然開口清晰叫道:"耶耶。"

李守禮聞聲停住,並沒有回頭,停了一會兒,抬腳離去。

李顯擁著奴奴,淒側柔和的目光始終未離開她的小臉。隨後,他喃喃念出一串章辭:"庶人不道,徙竄巴州,臣以兄弟之情,有懷傷憫,昨者臨發之日,輒遣使看,見其緣身衣服,微多故弊,男女下從,亦稍單薄..."

他身邊的相王和公主頓時愴然失色。公主目中噙著一滴淚,緩緩道:"三哥,你那時上這道表,你知道我多擔心。彼時阿母盛怒,東宮近臣皆引頸俯誅,連幫他注漢書的學士們,都沒逃掉。三哥竟冒著觸犯阿母的風險,上表請乞給服。"

"章懷注,"太子顯淒然笑著:"連注個後漢書,都被影成心懷謀逆。躲又有什麽用呢?"

李顯牽動唇角,象是苦笑,又象是自嘲道:"不過那時的我,也不知什麽是害怕。二哥貶竄離京之日,我去送行,那樣淒慘景象,我永遠忘不了,那樣衣衫單薄,饑寒交加,輾轉呼號,我記的那時守禮才十歲,和他的兄弟蜷縮在一起哭泣不停。回來後我便立即上了這道表。這是我能為二哥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接著,他忽地淒然笑了一聲道:"我那時何曾想的到,幾年後這一幕又將重演,幕中的主角,變成了我。我的境遇,比二哥還慘。他的孩子們至少還有衣服穿,我的...裹兒出生在我們第二次遷徙房陵的路上,我竟連一塊繈褓都沒有,情急之下隻得脫了身上青衫將她裹起。"

"從那時起,我才真知道什麽是害怕。十幾年裏每次阿母派人來看我,都有可能是懷揣著白綾,或是手捧著鴆酒。人生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死。那把懸在你頭上的利劍,不知何時會突然掉下來。"

沉默的李旦,看了看兄長和小妹,黯然低聲道:"是的。害怕。這十幾年來,每天都生活在恐懼當中。時而身邊妻妾瞬間不翼而飛,我連一絲哀色都不敢露。時而聽聞薛紹餓死於獄,最後連自己也身陷酷吏羅網中。那時我才明白,母親想要捏碎你珍惜的東西,是多麽的容易。"

太平公主眼中含著一滴晶瑩淚水,此時終於掉了下來,在她豐潤的下顎盤旋閃爍一刻,就如晴朗之夜的一顆星星,流轉出一抹奇異色彩。她露出一個慘淡笑容,麵向太子,突然放聲吟道:"龍樓光曙景,魯館啟朝扉。"

太子渾身一震,喃喃接口道:"方期六合泰,共賞萬年春...父親!"

那時當年,在故太子弘暴斃和故太子賢流放後,新太子顯和妹妹太平公主同一天成親,已半瞎的老父親李治,喜笑顏開,拖著病體做了這首賀太子納妃太平公主出降的詩,為他的兒女們祝福。

數行清淚,自他們每個人眼中流出。太子張開雙臂,將一弟一妹攬入懷中,久久不能語。

我所看到的,已不是什麽尊貴無比的天潢貴胄。是三個無助的小孩,在被凶悍的母親暴虐後,彼此依附著,思念早已遠去的父愛;是三個可憐的小動物,彼此舔療著,在這血雨腥風凶險異常的環境裏,相偎取暖;是他們心裏明明懷著恐懼與悲傷,卻被要求在母親麵前承歡戲笑;是在他們痛失骨肉至親後,還要拖著半條生命,向那既是母親又是凶手的傳奇人物叩首低頭。

他們的母親,此刻正虔誠地抱著她的愛郎,拜倒在泥塑的太子晉像前。那塑像,是照著張昌宗的模樣雕刻的。女皇望一眼塑像,再望一眼情郎。他的麵容是那樣的無可挑剔,他的身體是那樣的朝氣蓬勃。此情此景令女皇感慨萬千。她欣然提筆,飽含熱情地撰寫了升仙太子碑文。"我武周承天之祐,披荊斬棘,開創基業,江山鞏固,四海一統..."

這塊曠世罕見,首次以草書入碑的碑文,凝結著女皇對她的江山,她的功績,和她的情郎無限的熱愛。自古江山美人相提並論,如今看來無論美人是男是女,都能引來英雄競相折腰。

女皇的愛意豈是一篇碑文能夠滿足的。看著二張,她又換了大筆,提氣運腕,以鳥形飛白書,寫下那篇傳世的碑額。凜凜英斷,脫去鉛華脂粉味。女皇回首前塵,潸然淚下。剛入宮時那十四歲的小姑娘,燈下苦練的消瘦身影似又出現在她眼前。那是她為取悅太宗,沒日沒夜的苦練飛白的身影。她的飛白沒能打動太宗。六十年一個輪回,這筆飛白終於取悅上了,取悅上了另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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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稱呼:父親:耶耶,爺爺,哥哥(比較雷)。母親:娘,姐姐(也很雷)。哥哥在唐代既有父親也有哥哥的意思。所以一般稱呼自己的哥哥為兄,阿兄。姐姐為阿秭。<木蘭辭>裏有阿爺無大兒,阿秭聞妹來等詩句。

李守禮那番遭遇的訴苦,是他對後來的玄宗說的,我提前用了。

李賢的諡號為章懷太子,是弟弟李旦後來當了皇帝時授予的。因此他注解的後漢書,後世稱章懷注。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我文中提前用了。

開耀元年十一月,徙庶人賢於巴州,太子李哲上《請給庶人衣服表》,全文附錄: 臣哲言。 臣聞心有所至。 諒在於聞天。 事或可矜。 必先於叫帝。 庶人不道。 徙竄巴州。 臣以兄弟之情,有懷傷憫,昨者臨發之日,輒遣使看,見其緣身衣服,微多故弊,男女下從,亦稍單薄。有至於是,雖自取之,在於臣心,能無憤愴?天皇衣被天下,子育蒼生,特乞流此聖恩,霈然垂許:其庶人男女下從等,每年所司,春冬兩季,聽給時服。

附《太子納妃太平公主出降》 作者李治,收錄在《全唐詩》卷二:

龍樓光曙景,魯館啟朝扉。豔日濃妝影,低星降婺輝。
玉庭浮瑞色,銀榜藻祥徽。雲轉花縈蓋,霞飄葉綴旂。
雕軒回翠陌,寶駕歸丹殿。鳴珠佩曉衣,鏤璧輪開扇。

華冠列綺筵,蘭醑申芳宴。環階鳳樂陳,玳席珍羞薦。
蝶舞袖香新,歌分落素塵。歡凝歡懿戚,慶葉慶初姻。
暑闌炎氣息,涼早吹疏頻。方期六合泰,共賞萬年春。

欣賞一下武則天的書法。她皇帝當的怎樣不說,書法是公然的大家。文中"凜凜英斷,脫去鉛華脂粉味"是《宣和畫譜》宋徽宗對她評價的原話。



鳥形飛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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