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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白發人 (南音)

(2015-03-20 13:16:09) 下一個

待我重新坐回,就見公主次子薛崇簡笑對母親道:"阿娘既飽了耳福,想不想再飽個眼福?"邊說邊用眼睛瞟著身旁的李隆基。公主於是對李隆基笑道:"鴉奴跳上一段胡旋罷,上回見你跳舞,還是你小時候的《長命女》。"

李隆基轉頭用手中折扇拍了薛崇簡一下:"偏你促狹!你怎不跳給姑母看?"折扇自入國朝後,迅速在上流社會中流行開來,不論男女老幼,人手一把。

薛崇簡吐舌道:"今日是宅家設宴,又不是我做東,宴集時應以主人先舞,這你都忘了麽?"

他說的禮儀是貴族集會時的習俗,宴席中以舞相屬,是當時一種交誼舞。一般由主人先舞,舞罷,以舞相屬於客,客人起舞為酬答,然後再以舞相屬另一人。舞者均為男子,女子不參與。

皇帝一聽來了興趣,欣然對下麵一眾年輕人道:"你們誰先舞上一段?"

隻見梁王武三思之子,高陽郡王武崇訓站起身來,雙手一揖道:"臣願先舞。"

說完也不待皇帝反應,目視席間坐伎,讓他們奏樂。

眾人一楞。按照禮儀應由主人先舞。如今的天家,主人又變回姓李的了。武崇訓此舉,似有挑釁李氏皇族之意。然皇帝並未製止,武崇訓隧自顧自舞了起來。他頭戴三梁進賢冠,身著寬袍廣袖衫,袖中又套窄長彩袖,五色鑲邊,伴著一串如珠落玉盤般的清亮樂音廣袂飄飄,隨樂舞動。起伏蜿蜒片刻,他轉到了邵王李重潤的長案邊,對著他引袖迂回,徘徊翩翻。目中流光飛彩,昂頭傲視著重潤,接著舉起右手,左手作相邀狀,欲令邵王接舞。

坐中李氏皇族均暗暗吃驚。這是明顯的不懷好意。誰都知道,太子諸子長於民間,這等豪門貴戚縱情聲色之戲,原是做不來的。邵王若不以舞為報,將是當眾失禮。

隻見邵王臉上原有的溫和微笑淡淡散去,取之而來的是一片短暫的緋紅之色。他低了低眼睫,抬手止住樂伎,麵向皇帝沉著笑道:"昔日臣在民間,曾隨眾鄉人跳過一種叫踏歌的群舞。當日陽春三月,碧柳依依,踏青的紅男綠女站成整齊一排,衫袍搖曳隴上踏歌,嬉戲而行。陛下若不嫌臣樸陋,臣與眾兄弟姐妹願為陛下獻上此舞,以解陛下與民同樂之願。"

銅鶴薰爐香氳嫋嫋,禦香縹緲間皇帝鳳目的璨燦逼人,盯著李重潤凝視良久,方才緩緩微笑道:"也好。"

我發覺每一次皇帝看李重潤的目光,都含著一股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好似在看一位年代久遠的故人,在確定他是如此真實存在於眼前後,才在疏遠中慢慢回神微笑。

太子諸子女退席更衣。片刻後回來,諸王均換做窄袖翻領短衫,郡主們換上窄幅翠裙,連頭上簪珥笄環一並都謝掉,儼然尋常百姓打扮。

他們一男一女間隔而立,並排拉起手來,隨著中間的李重潤一聲清脆嘹亮的引啼,眾人齊聲放歌,邊歌邊舞。歌時聯手踏地為節,整齊連袂,振袖斂肩。他們唱著我們聽不懂的楚語,時而綽約閑摩,時而紛飆若絕。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這是漢族自己的舞蹈自先秦形成後,首次由鄉壟走向宮廷。它帶著古拙生動的民間氣息,與我們常見的華麗宮廷舞蹈大相徑廷。青年男女大膽奔放的擰腰拋袖,洋溢在他們臉上的青春氣息照亮了古老的宮廷內院,就這樣左右往返,行雲流水,天馬行空。令觀者於清新俏麗的踏足中細細品味出些許溫存質樸。

稍後舞者們相繼離去,場中隻剩下安樂郡主,柔如嬌柳的細腰隨其兄重潤的婉轉歌喉,左右搖擺,盡顯婀娜。她玲瓏有致的身段委蛇姌嫋,雲轉飄忽之間來到武崇訓的食案前,邊轉邊高昂起頭,天碧羅衣拂地垂曳。感覺到武崇訓驚喜成惶的目光,郡主慢回嬌眼,盈盈一笑,秋波瀲灩。那武崇訓看的如醉如癡,恍惚間如中了蠱惑,竟欲伸手握住郡主灑滿了春光的裙裾。

安樂臉上出現了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就在武崇訓失神之跡,她徐徐靠近他,猛一伸蓮足踢開他伸出來的手,懶洋洋飄轉而去。一眾子弟哄聲大笑起來,那武崇訓羞的滿麵彤紅,卻又心尤未甘,兀自追著郡主柔媚身姿,看個不停。

沐佛節將至,皇帝點了太子一家和太平公主,陪她入迦藍禮佛。此前三天,眾人需虔誠沐浴齋戒,再於當日,在華嚴宗高僧法藏的主持下,以各香浸水灌洗佛祖像,虔誠拜倒於佛祖真身舍利前,祈求來生廣結善緣。

皇帝頗篤信佛教。使民間餓死無數,百官尷尬萬分的禁屠令,便是皇帝信佛的結果。終於在這年正月,被鳳閣舍人崔融上言廢除掉了。皇帝有些擔心,複開屠禁的政令會不會招惹神佛的不滿。太子妃為緩解皇帝無以禮佛之憂,命其子女並相王子女每人手抄一部大周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屆時獻於佛祖前,替老祖母乞福。

女眷們的手書,就光榮地落到了我們命婦院女官身上。

我負責替李仙蕙抄經。足抄了個把月,終於在節前完成。當晚日落後,我本打算將經書送往東宮,另一替相王女兒壽昌縣主抄經的女官攔住我,遞上抄好的經書道:"郡主們此時都在九洲池那邊,聽裴娘子拂琴呢。花朝那日夜宴後,宅家常命裴三娘入禁中,與這些女孩子們品茗弄琴,吟詩做畫。壽春王和臨淄王亦常邀三娘與他共同研習音律。估計此時都在。壽昌縣主乃壽春王同母妹,你將她這部送與壽春王就好了。 "

我捧著兩部經書,來到九洲池瑤光島中。島內芳草芷蘭,鬱鬱青青,鶯愁蝶倦,柔絲垂地。一陣空山凝雲的古琴聲伴著流水映入耳中。島中梨花盛開,煙暮成行。掩映軒陛,四麵蔭茂下,陡見一涼生亭,有幽曲徊廊與岸相聯。李成器正悠閑坐於廊下。邵王重潤跽於李成器身旁酌茶,此時正將雪白湯花澄入素麵琉璃盞中。那邊廂產自西洞庭波碧湖的嶙峋石台上,坐著碾冰堆雪,麵如銀盤的裴信貞,石邊一樹低矮桂花隨風搖曳。樹的另一側,身著香妃色襦裙的永泰郡主正探首仔細揣摩信貞的技藝手法。坐她對麵靜心聽琴的是絳紗裙墮馬髻的壽春王妃。她聽的十分入神,披帛垂地亦不自知,身後一株剛種的碧葉梧桐隨風搖擺。

和煦晚風吹動裴娘子澹澹碧羅輕衫,她玉指纏動輕攏慢撚,那段吳絲蜀桐在她膝上,被撥弄的芙蓉泣露般動人心弦。

一曲彈罷,邵王拍手拂掌讚道:"果真是昆山玉碎,美不盛收。"說完仍微笑著望向她。臨淄王見狀忽然飛快的從鎏金三足架鹽台中抓了把鹽,偷偷放入邵王麵前的秘色瓷茶碗中,邵王竟未察覺。永泰郡主見他捉弄自家哥哥,頗不自在的嗔道:"鴉奴真是越發頑皮了!明日我告訴宅家不給你加冠!"邵王方知茶中有異,寬和一笑,轉身命侍女再取盞碗來。

李成器亦望著信貞開口道:"裴小娘子的技藝越發進益了。隻是方才那曲,多為變徵之聲,過於淒涼了。"

裴信貞目含秋水,柔聲答道:"妾方才所奏之曲,名曰<泣顏回>,乃夫子緬懷弟子早殤所作。原曲早已失傳,妾多方查詢善本,隻得這一小段曲譜,幾經拚湊,又按燕樂所用四聲七調,翻奏出來。妾多用變徵調,以表達孔夫子的悲切之聲。"

李重潤低頭啜茗,沉思片刻後抬首笑道:"所謂俗樂二十八調,仙呂宮清新,南呂宮傷悲,中呂宮閃賺,黃鍾宮富貴,正宮惆悵雄壯、道宮飄逸清幽。不過前日我在宮中,路過教坊司時,竟聽得裏麵傳出吳越之音,那曲調甚是綿邈。素日隻聞得黃鍾大呂,乍聽江南軟語,別有一番消魂之處。"

我將經書暫時交與內侍,向他們施禮後接口道:"那是樂伎伶人們在練習新腔。近日宅家頗喜好吳曲。"

李成器點頭評道:"南曲多用五聲級進,此其所以旋律纏綿委婉。北曲旋律激越舒朗, 更多陽剛之氣。"

臨淄郡王亦笑道:"那日我和邵哥還立在教坊司門口偷聽了半日呢。那曲調確是別致。"

月上柳頭,襯的臨淄王雙眸閃爍,顧盼生輝。總角已去,頭發全部束起,隻係一方小小軟唐巾。我望著他纖細身姿,砰然心動。走到他麵前恭手拜道:"臣曾聽過些山野小調,乃民間樂人采集昆山,戈陽,餘姚等地方民謠所成,曲式近似教坊司操練的南音。大王不日將行冠禮。臣願獻上一曲,預賀大王壽考惟祺。曲調就用方才的泣顏回,隻改為贈板,便可摒去悲涼,平添恬然閑散之意。"

李成器聽後笑道:"這主意不錯。正巧我帶了橫吹,可與婉侍歌聲相伴。"

暮雲合璧,月華空濛。庭院中梨花帶雨,殘櫻落雪,微風斷續梳過,茶香不絕。我閉上雙眼,微微仰麵,由任落英花雨掃過我的鬢角雙眉。片刻後低頭,袖中取出一柄小巧折扇,二指輕拈檜木扇骨,手腕平滑轉動,折扇自空中劃過一道柔美的弧線,耳邊傳來李成器紫玉笛悠揚之音。我慢啟丹唇,淺吟低唱:"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涼生亭下,風荷映水翩翻…"

辭藻雅麗婉轉,齒間留香。月下煙澄波渺,清歌繚繞,我伴著杏花微雨撚動折扇輕輕展開扇麵。眼波流轉之處,見那臨淄郡王雖隻十四五歲的光景,卻已是朗目劍眉,楚楚風流年少。千年以後,這段昆腔席卷中華,無數多情男女為其中旖旎繾綣的愛情故事感歎落淚。而它的男主角,此時正閉目品鑒,陶醉其中。看著他純真的麵容,想到即將到來的五十年,這少年親手製造的繁華盛世和轉瞬的枯敗凋零,我輕揚扇麵,一任悲傷如落花一樣襲上心頭。

"戀香巢秋燕依人,睡銀塘鴛鴦蘸眼。"待最後一句唱出,我再無力多想,驟然停止,頹然呆立在梨花樹下。

"太好聽了,就是聽不懂。想必那詞是極雅致的。"臨淄郡王微笑讚道。他目光如水,清澈晶瑩:"不想這鄉野小調中原也蘊涵著如此幽雅之音。比之宮樂教坊更多些靈氣。我將來會把這鄉間樂調采集個遍,再叫優伶們演習,地方我都想好了,教坊中坐部伎居住的一片梨園,和這庭院相似。就在梨園中排練歌舞俳優之戲,相象那時光景,便如今夜…"

一陣動聽的鈴聲打斷了他的夢想。遠處群芳之間,鳥鵲翔集。卻見那花枝間似有紅絲纏繞,絲繩上綴著幾個小金鈴。那些鳥兒一旦造訪,金鈴便會隨之叮咚作響,可憐的鳥兒受了驚嚇,彷徨飛走。李成器聞聲放下玉笛,快步向花間走去。

"大哥風雅,惜花如命,近日剛從宅家故鄉請來一本名叫疊羅紅的百朵牡丹。現在正是打苞之季,大哥想出這麽個法子,保護群花不被鳥鵲傷害。"臨淄郡王解釋道。說完他也向那片牡丹跑去。我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幾經努力終是壓不住心中潮水般湧入的憂傷。

生機勃勃,躊躇滿誌的年紀,決然想不到,這世間許多事情是人力無法扭轉變更的。無論他的大哥多麽風雅細致,終需麵對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的尷尬;也無論他將來多麽富有四海,有一天亦要麵對驚變埋玉,古道西風中無奈的掩麵別離他的絕世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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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舞相屬,起源於漢,盛行於南北朝,消失在宋。漢人曾是個非常能歌善舞的奔放民族。尤其是唐,帶有明顯北方鮮卑人的特點。高祖李淵俘獲了突厥的頡利可汗,慶功宴上自彈琵琶,讓頡利可汗和李世民跳舞。李治生了第一個兒子,當爹的李世民跑到兒子的東宮,手舞足蹈跳了一段胡旋。當時請客吃飯,賓主邊吃邊跳上一段,非常普遍。



文中眾人聽琴的靈感來自於這副圖。唐周昉:調琴啜茗圖。



泣顏回,古琴曲。已失傳。文中女主唱的曲子全文:

長生殿?驚變【南泣顏回】: 攜手向花間,暫把幽懷同散。涼生亭下,風荷映水翩翻。愛桐陰靜悄,碧沉沉並繞回廊看。戀香巢秋燕依人,睡銀塘鴛鴦蘸眼。



金鈴護花,出自<開元天寶遺事>:天寶初,寧王日侍,好聲樂,風流蘊藉,諸王弗如也。至春時於後園中紉紅絲為繩,密綴金鈴,係於花梢之上。每有鳥鵲翔集,則令園吏製鈴索以驚之,蓋惜花之故也。諸宮皆效之。
李成器,後改名李憲,封號寧王,死後被李隆基追為皇帝,諡號讓皇帝,因為李隆基的皇帝位是李憲讓出來的。李成器的護花行為後來廣被人引用,最出名的就是牡丹亭遊園時,丫環春香說的一句,惜花疼煞小金鈴。

李隆基的小名,出自《酉陽雜俎》:玄宗,禁中嚐稱阿瞞,亦稱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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