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白發人 (梳妝)

我漫無目的地在園中走著。一名年幼的小宮女，快步從我麵前走過。走了兩步忽又停住，回頭望我片刻，上前對我淺淺一拜道：＂內人可是曾在司飾司供職的崔典飾？＂

我點頭。她大喜道：＂我是安樂郡主閣中侍女。郡主遣我到尚服局，請一個會梳妝的司飾內人，前去給她梳頭打扮。可是...＂

我打斷她道：＂你一定是撲空了。現在司飾內人們，應都散落在各殿院，為命婦們梳頭呢。若你不嫌我冒昧，我可隨你前去郡主閣為她梳洗。＂

我隨那小宮女走入郡主在東宮的寢閣，向妝台前的裹兒屈膝行禮。

郡主正在發脾氣。珠翠頭麵灑了一地，顯然是她掀翻了奩盒，擲於地上的。她高梳起的發髻鬆散著，不時有幾縷碎發自上滑下，很顯然她的頭發還太短太碎，無法梳高髻。盡管如此，她卻一點也不吝嗇地將那搖搖欲墜的高髻全副武裝起來。銷金絹花，同心七寶釵，黃金步搖，什麽貴重插什麽，真個十三女兒學繡，不管不顧。

我收拾好滿地的狼籍，含笑自我介紹：＂臣命婦院內人崔...＂

她很不耐煩打斷我：＂會梳頭麽？會的話給我看看，為什麽我梳不好上官那個樣式？我都試了好幾遍了！派給我的這幾個丫鬟真是笨！＂

上官今日梳的，是新近在京中流行起的墮馬髻。一頭烏雲秀發全歪偏在一邊，結椎於側，不用托拄，使其自然垂下，欲墜非墜，好像剛從馬上掉下來的樣子。

我仔細端詳郡主，縱然是星眸嗔曉黛橫，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她是極其美麗的。我溫和微笑道：＂承旨的發式，多為貴婦梳用。郡主尚未及笄，乃垂鬟少女，那個發式不合適的。＂

她甚是氣惱，恨道：＂我就是喜歡梳成她那樣子！今日眾人齊聚園中，我必要打扮的與眾不同，定讓他們不看別人，就隻看我！＂

我含笑托起她嬌盈的下頜，再此仔細觀察她的臉形。想了想，說道：＂臣可試著將那墮馬髻的樣式稍微改換一下。仍然是全部頭發側偏，隻不結椎，而用鬟代之。因郡主尚為少女，隻可用鬟髻。將頭發結成幾個錯落有秩的高鬟，梳不上去的碎發仍可分垂於兩側，類似分肖髻那樣的。如此即符合郡主未笄的身份，也可保留墮馬之餘形。＂

她點點頭。我於是上前，將她滿頭的珠翠卸下，鬆開原來的發髻，用蓖梳輕柔地理順著。

她遺傳了皇帝秀發全部的優點。我將這一把帶著蘭麝逸香的濃密烏雲，盤成三個鬆鬆的小鬟，相互纏綿又間錯斜臥在她頭頂右側。乍看上去如清淡遠山，朦朧緊致，霧靄沉沉。兩側耳邊，自鬢角長長挑出兩縷微波發絲，逶迤而下，消逝於腰間。又用蓖梳長柄，輕輕將右耳側上方的小團發絲挑鬆，令其斜墜，其下用鎏金點翠環鏈輕輕圍住，將鏈尾隱隱穿過發絲，藏於中側小鬟內，取珠鈿稀疏，若隱若現之態。

盒中數十種簪釵，我沉吟選擇間，郡主揀起一柄純金鏨刻透雕寶相花的長簪，簪頭鑲著一顆桂圓大的金藍貓眼，遞到我手中。

我搖頭道：＂郡主初春芳華，無需金翠華豔，自然秀色便好。＂說話間找到一柄隻鑲了東珠的長簪，斜插入發，支托起三層髻鬟。

＂郡主今日穿哪件春衫？＂

她一指身後侍女，我回頭望去，見她手上捧著件月白鑲玉色滾邊的淡雅羅衫。我回過頭來從另一奩盒中挑出一對翠白玉水滴耳環，給她戴上。

＂今日妝容，應如清水芙蓉，以天然取勝。＂我邊思索邊笑道。

她骨骼蘊秀，膚質本就細膩如玉，稍稍一層淺杏色薄粉，便是精致素雅，宛若天成。那些胭脂斜紅黑點麵靨之類的嚴妝一直不為我所喜，對她更不適用。我用小毛筆刷起一抹淡赭色脂粉，塗在自己的掌心，再刷一抹肉粉色，與那赭色香粉慢慢調和，直到調出理想色彩，層層暈染在她上眼瞼。暖茶色口脂敷上一層亮粉，細細描在她心型的嬌唇上。

閣門外腳步聲自遠而近，隨即幾下叩門聲：＂裹兒？＂

＂快好了啦！＂郡主嬌聲應道。再雙臂平展，讓宮女換上衣裳。

＂這樣慢麽？＂門外男子年輕音色帶著悅耳笑聲，陣陣傳來：＂可知這世上有三樣最磨煩人？釣魚，悟道，趕牛車。如今要加上一樣，裹兒妝扮。＂

安樂郡主輕啐了一聲，走上前，打開閣門，笑盈盈仰麵，甜甜一聲喚：＂大兄！＂隨後微微福了一福，若有若無的施了一禮。

倚門而立的邵王，此時麵帶微笑，輕托起郡主，明亮雙眸凝視著她，半驚半喜，含笑不語。

我輕輕走上前，麵向邵王，斂衽為禮，盈盈下拜。

郡主指著我道：＂這是崔…＂

＂婉侍。＂我接口道。

郡主笑問邵王：＂我的妝容怎樣？是她畫的！＂

李重潤頭戴水晶蓮玉冠，身穿交領大袖衫，此時轉過麵來，目色溫和打量著我，片刻後輕聲問候：＂婉侍春祺。＂

暖柔春風輕輕吹起他明亮的櫻草色廣袖春衫，露出內衣中單上暗繡的一枝素色海棠。衣料上乘，繡工精雅，連花心處絲絲花蕊都細微可見。亮絲衫袍垂墜輕柔，隨著風陣陣飄逸。我竭力抑製住怦然心動，低眉回應：＂大王勝常。＂

郡主的希望沒有落空。她成了這個花朝節唯一的主角。當和風吹動她澹澹碧羅輕衫；當春陽耀亮她灩灩凝露菱唇，園中所有的人都不禁投來驚鴻一瞥的目光。那其中無法壓抑的讚賞豔慕，清清楚楚，毫無保留的贈送給了她，這個隻有十五歲的女孩，這個跌落凡間的仙子，著實美的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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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出現的發式。



近景。是演員真頭發梳成的，沒有假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