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王回京五個月後，朝臣失去了耐心，停止了等待觀望，開始頻頻催促皇帝立儲。
＂古先哲王之有天下也，何嚐不正國本而承天序，建儲貳而主重離？...＂朝堂上，老夫子們洪亮堅定地催促著。邊境上，東突厥被行軍大總管婁師德暫時牽製了幾個月後，忽然突破了素羅汗山，又囂張起來。然而這一切似乎都沒有打動皇帝的心。也許她讓廬陵王回來，本就缺乏誠意，試探觀望一下再說。
最後出麵的是李旦。就象當初他為形勢所迫虔誠懇請母親當皇帝那樣，他又一次誠懇的跪在了母親麵前。上一次有多迫切虔誠，沒人知道，這一次，他的誠懇是認真的。他長跪於女皇的寢宮之外，懇請母親除去他皇嗣這一不明不白的稱號，搬離東宮，讓他的哥哥住進去。換句話說，立哥哥為帝國繼承人。他不眠不休，以至雙膝腫脹，力竭暈倒。百官為他的堅定忠誠所感動，呼籲皇帝早做決定的聲音不絕於耳。
就象要支持他們的呼聲，老天也來添亂。這年八月一天，原本晴朗的天空忽地平地刮來一陣的颶風。狂風亂做飛沙走石，神都霎時白晝如夜，如同妖精過路。好不容易等風平息下來，洛陽宮裏數百內侍，驚恐萬分地從地上收拾走了那被風吹倒的碩大金鳳。原本昂然傲視九龍的金鳳，象征著女皇在這男權社會裏壓倒全天下男人的金鳳，頹然從明堂頂上衰落。
皇帝又睡不著覺了。百般逃避終是要麵對這一難堪局麵。她的畢生心血，她創建的大周王朝，倒底還是不能延續下去。她長歎一聲，痛苦地閉上了雙眼。內憂外亂，內外加擊，她無路可逃無路可選，人生中第一次，徹底認輸。
聖曆元年九月，廬陵王李哲接太子位，入主東宮，並恢複其原名，顯。
冊立儲君的儀式剛過，君臣連氣都沒來的及喘，邊境告急的文書接踵而至。如今太子有了，自然不能讓他閑著。女皇急命太子為河北道大元帥，以狄仁傑為副統帥，以太子的名義招募軍士征伐突厥。消息傳開，人心振奮，原本招募一個多月還不滿千人，現在應募者雲集，沒過幾天就招募到五萬多人。這以後太子虛掛元帥位，狄仁傑率軍深入漠北，捷報連連，突厥終又被暫時趕回了邊外。
接到捷報後的皇帝緩緩站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與孤立，她的兒子們，天下黎庶，化外夷狄，都在公然與她作對。這十幾年來她廣施官爵，減免賦役，神道立國，薄待儒術，為收買人心做出了太多的努力，到頭來竟然還是敵不過李唐這二字！
李顯虛胖庸碌的身影浮現在她眼前。＂憑什麽？憑什麽！＂我聽道她咬著牙念著。是啊！憑什麽？她的雄才偉略，她的手段智謀，百倍於她的兒子，她原以為在她兒子麵前，她永不會是那個輸者，卻在此刻，被李顯身不動膀不搖的，挫敗到底。
然而捷報頻傳總是好事。皇帝微笑著安排慰勞軍士，獎勵功臣。宮內一片歡騰笑語，為凱旋的勇士們洗塵。隻有一人不開心。魏王武承嗣，再努力了十年後，終於還是無緣於太子位，加上雖然打了勝仗，自己的幼子還是滯留塞外，思念甚緊。心灰意沉，他在這年十月死去。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給壞了他好事的岑長倩安上謀反罪名，連同岑長倩五個兒子，切瓜樣的把他們滅了族。他終是承繼了他這姓氏中特有的殘忍血腥，和眥睚必報。
六尚二十四司齊聚內侍省，開會。
儲副已定，重離有主，人心歸唐，皇帝百般不情願地順著這唯一的一條路走著。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封王。李姓皇族除早年間已被封為郡王的五個李旦的兒子外，這回將是最大規模的集體授封。其中一字親王兩位：相王李旦；邵王李重潤。二字郡王及嗣王四位：嗣雍王李守禮；義興郡王李重俊；平恩郡王李重福；北海郡王李重茂。
兩位親王既已開府，就需按典製，設立王府屬官。郡王和嗣王居住地不可稱府，隻可稱為宅，也因此不必為他們製官屬。我看了最後天官尚書留在禁中的官員調動副本，算是知道為什麽初唐的王爺們愛造反了。
隻一個王府，文官就需設立傅，友，文學，東，西閣祭酒，長史，司馬，掾，屬，主簿，各等參軍，錄事，典簽。官級從三品到從八品下都有；武官需設立正副典軍，校尉，旅帥，隊正，隊副。這還隻是居住在京城裏。若親王就藩，其藩地另有十多個屬官。
所有官員均為兼任。其中王府長史及司馬屬最重要的臣僚。故此相王府長史由宰相兼之，邵王長史司馬由侍郎兼之。
這不過就是個親王。東宮太子的更了不得。大部分東宮屬官均為宰相兼任。其目的是輔佐儲君慢慢學習治國之道，以備接班時，新君周圍皆為原班人馬，不至於太過慌亂。
於是親王府儼然成了一個小朝廷。王府屬官既為現任政要，又為親王幕僚。也因此親王府被稱做幕府。親王們整日被他們包圍著，想不參與朝政也難。一切都為他們置辦好了，朝中發生一點風吹草動頃刻就能傳到親王耳中。東宮甚至有他自己的軍隊。保衛皇帝的二十四衛羽林軍，有六衛隸屬東宮。可想而知當初身為親王的李世民和太子的衛隊在長安玄武門撕殺時，衝突多麽激烈了。
一切安排就緒，最後是諸王出閣。國朝爵位儀製，親王為一品王爵；嗣王和郡王為從一品王爵。其儀仗輿駕章紋服飾，乃至府邸仆從均要符合相應品階。
皇帝準了春官和冬官侍郎們選的址，洛陽城裏為各位新貴建起了數座府邸。相王李旦及其五個兒子，雖一直有爵位，然始終幽於深宮之內，此次一並出閣，重獲自由。那李旦如今已近四十歲，長這麽大才第一次離開母親，出宮單獨居住。他辭別皇帝轉身之時，我分明見他臉上帶出一抹開釋的微笑。他的兒子們被圈禁時，居於深宮中一處荒蕪院落，小小年紀無依無靠，反到促成了兄弟情深，而今依然不願分開，五個郡王列第東都積善坊，五王宅中分院居住。劫後餘生的尊貴囚徒們，終於活著走出牢籠，重見天日。不知他們回首那殘酷往日時，心中是什麽樣的感慨。
另有李重潤賜府於擇善坊；李重俊賜宅邸於宣風坊。府也好宅也好，每座都要從宮裏發出去近百名宮女內侍，另有數名高品秩女官長駐府邸，掌教女禦四德,內府事物,傳喚導引府中女眷，如果有的話。
女官們這次開會，便是要確定人選數目。每個女官都躍約欲試。這也難怪，宮裏現在汙煙彰氣的，誰不盼著早點脫離是非之地。皇帝雖是女的，可專門和女人作對。若有她的男寵和宮女糾纏不情的事情發生，皇帝的屠刀隻對準女人，護起她的男人來堅決不手軟。原以為男性皇帝，在後宮豢養一堆女人撕殺爭鬥是人間慘劇，沒成想皇帝是女的更可怕。皇帝是男的，宮裏就這麽一個男人，我們普通宮人至少能落得個清靜。女皇帝豢養一堆男人，個個不老實，出了事隻我們倒黴，他們沒事人一個。女皇的醋勁就象她家鄉的特產，越老越濃。
我們都爭先恐後的報名離開內廷，韓尚宮急的冒出了汗。偏此時東宮內侍傳來太子妃的口令：邵王府的首席女官，將由東宮直接派過去，不必從六尚出。實際上，太子妃已選好了人，就是陪伴她身邊多年的賀婁氏。這下名額更少了。有人甚至提出主動降低自己的級別，哪怕到府宅邸中做個無品侍女，也要脫離牢籠。
萬般無奈下，韓尚宮與內侍省的大頭內侍少監商議，結果是抓鬮。聽天由命最公平。我的手氣向來不好，此次也不例外。何況是這樣百裏挑一的機會。歎氣傷心之下，我隻得越發刻苦用功，期望通過那三院的選拔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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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岑長倩及兒子被武承嗣殺掉是七年前的事，我為情節緊湊，文中有些事情發生的時間有所改動。另：唐代最重的刑罰是滅族。但不是後麵明清那種滅九族。唐代所謂滅族，隻是本人和他的父親及成年的兒子。未滿十六歲的兒子不會被殺，所有女性家庭成員也不會被殺，隻是流放。已嫁的女兒不算族裏成員，即使未嫁女，隻要已訂婚也算別人家的了，不受牽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