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謊言

   一

   幾年前，我在一家書店買到了一本1969年出版的袖珍式《毛主席語錄》，128開本，隻有一張信用卡那麽小，厚度不足一厘米，精裝紅色塑料套封皮，裏麵還包括毛澤東的五篇著作和詩詞。這個小本子約四百頁，紙張非常薄，將那麽多字濃縮在這麽小的冊子裏，不得不感歎當時的印刷工藝之精巧。我隻花了二十五美元，如獲至寶。文革後，這類書籍大多成了廁紙，據書店的那位老板娘說，這些紅色書籍是從民間收購來的，市麵上基本絕跡。

   若論對毛澤東思想的深刻感受，非我們這一代從文革過來的人莫屬。記得在那個火紅的年代裏，《毛主席語錄》和《毛澤東選集》是人人必備的工具書。毛主席思想是一切工作的指南，是座右銘，是精神原子彈，毛主席的話被認為一句能抵一萬句的金口玉言。毛澤東思想的作用可大了，無論是上台發言還是寫宣傳稿，首先要引用一段毛主席的語來印證才行，它就象中藥裏的引子一樣，少了就不靈。那時流行政治掛帥，批判，檢討，發言和寫稿如家常便飯一樣的頻繁，階級鬥爭天天講，連上下班也得學習，確保全國人民思想高度一致。《毛主席語錄》做成袖珍式就是為了攜帶方便，隨時隨地可以拿出來學習。《毛主席語錄》還有一個功能是表示自己對毛主席的忠心，在高喊“毛主席萬歲！”和“敬祝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時必須揮動《毛主席語錄》，如果手上沒有這個紅本子，就會有大麻煩。毛澤東思想還具備攻守兩用的雙重功能，你可以用它作為矛來攻擊別人，也可以用它作為盾來保護自己。

   按上麵的規定，《毛語》和《毛選》必須人均一套，毛澤東書籍的發行總量達十億之多。工作單位免費派發，各地書店也有出售。雖然毛澤東的著作普及量極高，但大部分人隻是把它來做擺設，應急時用一下，虔誠的不多，沒幾個會去認真讀和仔細領會的。也有些學習毛澤東思想的積極分子可以在台上當眾比試從頭到尾背誦《毛語》的，多屬於娛樂形式，像學繞口令，比誰的嘴功厲害。至於什麽是毛澤東思想，它的真諦是什麽，真正理解它的人並不多。

 

   二

   要了解毛澤東思想就必須從他的著作中著手研究，我便粗略翻閱了一下這本《毛語》。從文體上看，毛澤東的敘事能力和寫作手法很一般，遠不如黨校裏的老師們寫的那麽精準透徹，而且有些話語趨口號式，較空洞，煽動性強，哲理性相對弱些。我心裏不免產生疑問：毛澤東思想不是被捧為精神原子彈嗎，怎會如此的膚淺庸俗？難道是自己的智商太低，領略不到其中的奧秘？以下列舉了毛澤東的幾段話供大家分析，也許你們有比我更透徹的理解能力。

   （一）造反有理。毛澤東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什麽是馬克思主義？我想，世界上絕大多數人沒碰過馬克思的書籍，但至少聽過共產主義這個詞，知道馬克思曾發表過一篇《共產黨宣言》。《共產黨宣言》中有這麽一段話：“從這個意義上說，共產黨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論概括為一句話：消滅私有製。”馬克思說共產主義的理論就是要消滅私有製。所以，要了解馬克思主義首先要了解什麽是共產主義，要了解共產主義首先要了解什麽是公有製，要了解公有製首先要了解什麽是私有製。

   回顧曆史，我們發現人類曾有過漫長的原始社會，原始社會的生產資料是公有製的，人們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完全符合共產主義社會的勞動與分配的關係。換言之，原始社會實行的是共產主義製度，我們暫且稱它為原始共產主義。原始社會的生產工具落後，人類要與大自然抗爭，人力是唯一的生產工具，發展生產力就需要更多的人。那時人的成活率低，群婚製可以確保婦女多生育，所以原始社會是以母係社會為主的，後輩隻識其母，不知有父。原始社會沒有家庭，沒有政府，沒有軍隊，人類隻與大自然作鬥爭。直到原始社會後期，由於人口急增，生產力得到發展，以生育為主的母係社會逐漸向以生產為主的父係社會過渡。隨著生產急速發展，產品出現了剩餘，集體勞動不再被人們認為是必要的勞動方式，反而覺得它限製了生產力的發展，集體勞動逐漸被個體勞動所代替，私有製誕生了。實踐證明：我們要消滅私有製，必須割去資本主義的尾巴。發展計劃經濟，按需生產，杜絕產品過剩。堅持集體勞動，反對單幹個體戶，消滅私有製。群婚嘛，共產黨不提倡共妻。由此可見，馬克思所推崇的共產主義，隻不過是完成一個曆史的輪回而已，奔向共產主義即是回歸原點，決不是人類社會製度的終極目標。一個沒有家庭，沒有政府，沒有軍隊的社會將會是怎樣的？

   原始的公有製社會瓦解後，作為私有製基本元素之一的家庭產生了，家庭擁有了基本的生產資料，生產得到迅猛發展。私有製導致相互競爭，競爭導致貧富不均，貧富不均導致階級鬥爭。那麽，到底是私有製好還是公有製好呢？這個問題始終被政治家們反複顛倒，沒個準。舉個例子，有兩個人，一個健壯聰明的人和一個體弱愚蠢的人。當公有製集體勞動分配時，兩者之間沒有貧富差別，能者多勞，弱小愚蠢者占了強壯聰明者的便宜，這個便宜是明顯的，但我們視而不見。當私有製個體勞動分配時，健壯聰明者生產能力強，分配成果多，體弱愚蠢者生產能力弱，分配成果少，這樣就出現了貧富不均的現象，這種貧富也是明擺著的，但我們視而眼紅。這裏有兩個剝削的問題：第一，是在公有製的環境下，體弱愚蠢者是否剝削了健壯聰明者？第二，在私有製的環境下，健壯聰明者是否剝削了體弱愚蠢者？再舉個例子，我每天加班，一個人幹了兩個人的活，我的收入比別人多，出現了剩餘，我將這些剩餘再投資，推動經濟發展。我的富裕是剝削來的？我剝削誰了？剝削了那些懶人嗎？現在你總該明白共產主義社會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吧，回歸原始，終點即是起點。

   以上我說了一通共產主義社會的前世和未來，不是無的放矢，既然我們談到共產主義社會，就要想象一下它會是怎樣的，是否有回歸重現的可能性。毛澤東模仿了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的那段話，把“消滅私有製”改成“造反有理”，大概這就是毛澤東思想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有力證據吧。

  2）革命是暴動。毛澤東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革命是什麽？“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命是改朝換代，改政換製。自從私有製產生後，從奴隸製，封建製到共和製，人類社會逐步走向進步。在這個曆史變革的過程中，有過殘酷的浴血戰爭，例如湯滅夏，武滅商，宋祖滅南唐等，也有過不流血的改朝換代曆史，例如漢讓位給魏，魏讓位給晉等。就當今世界局勢來說，也有和平演變的實例：東歐革命。上世紀末，東歐共產國家紛紛土崩瓦解，在這個所有製變革的過程中，沒有發生過類似共產黨奪取政權那樣經過大規模的血腥的暴力革命，東歐就這樣在頃刻之間用和平的方式改製了，像瓜熟蒂落一樣自然。

   為什麽中國的革命會這麽艱難，為什麽中國人民會遭受那麽多的苦難？為什麽中國之革命不能夠和平過渡，非得要生靈塗炭，你死我活地鬥到底？專製是根源。專製不僅僅來自政體，還來自民間，專製已深入每個中國人民的骨髓裏。可想而知，中國今後之革命必是慘烈的。毛澤東所言的革命是暴動不是空穴來風，是根據當時社會環境所作出的判斷。單憑這點來說，我不反對毛澤東的“革命是暴動”這句話，因為它符合中國的國情。

   3）與敵人對著幹。毛澤東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兩個凡是”的說法最初是由毛澤東提出的，之後被中共曆屆接班人所借用，以致形成多個版本。這裏毛澤東所指的敵人即是階級敵人，“階級敵人”的範圍較廣，包括中國大陸的地富反壞右等階級異己分子、資本主義國家和西方反華勢力等，這些人都曾被毛澤東視為階級敵人。毛澤東認為階級鬥爭是針鋒相對不可調和的，彼此雙方的取向必格格不入，每每相反。那麽，敵對雙方是否有共同的利益，會不會有互惠雙贏的機會和條件呢？顯然是有的。在二戰中，中國和美國曾站在同一條反法西斯的戰線上，共同打擊日本侵略者。如果在那種情況下，美國要打日本，中共與美國對著幹，不打日本，這種做法顯然是錯誤的、不明智的。政見上的分歧不能扼殺人性，宣揚暴力本身就是反人類的。“凡是”這個絕對詞要慎用，與敵人對著幹的主張愈顯毛澤東的幼稚，我基本上不讚同。

   4）窮是好事。毛澤東說：“除了別的特點之外，中國六億人口的顯著特點是一窮二白。這些看起來是壞事，其實是好事。窮則思變，要幹，要革命。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

   人類的發展史也是人類進化史，人類要進步，首先要走向富裕，而不是走向其反麵貧窮。一窮二白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傻子都明白的道理。毛澤東則認為，人的動力的源泉來自與之奮鬥的目標的相反處。換句話說，假如你追求的目標是富裕，那你首先必須是貧窮的，貧窮就是向富裕這個目標奮鬥的動力來源。因為窮，你才會設法改變自己，才會去追尋富裕。同樣，窮人變富後將失去原有的動力，隨後逐漸變窮，墮落為窮人，完成一個輪回。富不過三代，窮富變更是常理。毛澤東當然明白窮不是好事，可他更明白文盲更好被管理這個道理。一張白紙，沒有負擔，隨你在上麵怎麽寫怎麽畫，確實是件好事。

   5）三鬥理論。毛澤東說：“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毛澤東的“三鬥論”顯示了革命大無畏的英雄主義氣概，毛澤東的一生不愧為鬥爭的一生，至死不休。戰天鬥地改自然，批資反修造靈魂，“三鬥論”最能體現毛澤東的一生作為，他還說過：“八億人口，不鬥行嗎？”

人類要進步，總是要不斷地與自然界作鬥爭的，但在多數情況下，人類往往處於被動的狀態下出於自保的需要而做出的反應，其中難有快樂，更不會其樂無窮。當地常年不澇即旱，糧食收成無保障，人們隻好建了座水庫來蓄水，解決了旱澇的問題。假如當地不存在旱澇問題，勞民傷財建水庫為哪般？與大自然作鬥爭的目的是解決人類的生存問題，絕不是為了找樂子。與人鬥更不能其樂無窮，兩人相鬥，必有一傷。你傷了別人，你會感到其樂無窮嗎？

從以上毛澤東說過的幾段話來看，毛澤東主觀武斷，毛澤東思想的理論有很多誤區。毛澤東是人不是神，毛澤東思想不是什麽神話，“精神原子彈”更是不著邊際的海市蜃樓。那麽，毛澤東思想究竟是什麽呢？我答不上來。

 

   三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許是我想得太多吧，昨夜做了個夢，夢見毛主席了，還請他解答了我的疑問。

   毛主席他老人家對我說：“馬克思理論高深莫測，它對目不識丁的廣大革命群眾來說就像霧裏看花，對牛彈琴。我根據當時的實際情況作出適當的解釋，將馬克思理論簡單化、通俗化，這樣他們就懂了，善意的謊言嘛。”

   “此話怎講？”我知道他老人家好古，便照古時的禮節對他作了個揖。

   “善意的謊言就是兵不厭詐，你怎忘了我那著名的四渡赤水之戰麽？我那時用的就是兵不厭詐之計。這也是你們家長經常對孩子的做法，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你看，馬克思要你們造反，你們盡管造反去吧，不造反，反動派會自己倒嗎？革命是暴動，不暴動怎鬧革命？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不與敵人對著幹，難道與他同流合汙不成？階級立場要堅定！窮則思變，不窮怎會思變？窮是無產階級的根本，你們不能忘本。共產黨的哲學就是鬥爭的哲學，不鬥叫啥子共產黨？不如叫和平黨算囉！”老人家越說越激動，鄉音很濃。

   “哦，原來如此。聽君一句話，勝讀十年書。”我繼續奉承。

   老人家沉思了一會，歎了口氣說：“我一生辦了兩件事，一是把蔣介石趕到那個小島上去囉，對這件事，持異議的甚少。另一件事，你們也曉得，就是發動文化大革命。對這件事，擁護的人不多，反對的人不少。中國有句成語叫蓋棺定論，我這棺已蓋，你們該給我下定論了。我要好的定論，否則我不會瞑目的！”老人語音淒涼，夾雜著一點忿忿不平。

   我心裏不由地產生一絲憐憫，不敢將鄧小平對他作的定論告訴他，隻好安慰他說：“您老就放心吧，阿Q預言你有八百年基業，這天一時半會兒塌不下來，主席您就安息吧。”

   “以前他們喊說我萬歲，萬萬歲，可我隻活了八十餘，全是騙人的鬼話！阿Q好啊！想不到我與孔老二鬥了一輩子，還是鬥不過他，我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忠孝不能棄！入土為安。”

   最後那句我沒聽懂，我剛要問，不料被那該死的鈴聲吵醒。

   醒後，我回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覺得他並不壞。如何為毛澤東思想蓋棺定論呢？我在大廳內不停地走來走去。忽然靈機一動，既然毛澤東可以模仿馬克思的話，我怎不模仿毛澤東的話呢？有了！

   毛澤東思想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善意的謊言。

May 22nd,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