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裏

性是本質,愛是超越。
正文

李香玉與她的變天賬

(2019-05-14 12:59:31) 下一個

由於興修水庫,大量的庫區移民遷入本地,我們以前住的那個祠堂要挪出來給新移民住。為此我們曾搬過一次家,被分散進住社員家裏。房子村民空去來的,說是臨時住,但住久了他們會有意見,尤其是需要房子的時候。比如兒子要結婚,兄弟要分家等情況。我們也不想住在廂房,整天你見我,我見你的。我們仍喜歡住那祠堂,雖然居住條件惡劣,但獨門獨戶的,幹什麽偷雞摸狗的事也沒人知道,行動自由。我們清楚,在移民建新村之前我們是搬不回去的,隻好暫時捱著過。

一天,張軍相中了一幢獨門獨宅的院子,認為它很適合我們知青居住。經查詢,得知是地主分子寡婦李香玉的房子。一個階級敵人,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估計讓她滾蛋不難。那時候地主是不當人看的,張軍限她三日內搬出此屋,理由是“五七大軍”要搬進來住。對我們的無理要求,她當即拒絕,且一氣之下跑出去對鄰居們訴說。

此時我們打開了她家的後門進了廚房查看,廚房裏有鍋有灶,還有不少劈柴,這些都是我們繳獲的戰利品。同學們離開後我仍在廚房內轉悠,無意中發現靠牆的碗櫥後麵夾著一件東西,一卷被塑料紙包裹著的物品,覺得有幾分奚堯。那是什麽呢?我輕輕移開櫥櫃,那卷東西撲的一聲掉落地上,我趕緊打開塑料包一看,兩個紙卷筒內是兩幅精美的人物彩畫,畫中分別是身穿清代華麗服飾的一男一女的坐姿像,不知是哪一輩的流傳下來的。還有一本記載著她婆家的土地劃分範圍的冊子,分明是一本“變天帳”,一旦國民黨反攻大陸成功,恢複資本主義製度時,這本變天帳即可兌現,收回自己的土地和房屋。

說心裏話,當時我腦海裏曾閃過私藏那兩幅人像畫的念頭,隻因那本變天賬是禍根,留不得的。權衡利弊後,我把那包東西交給了張軍。

張軍見後喜出望外,這麽重大的罪證掌握在咱們的手裏,還怕她不搬!何況這巳不是搬不搬的問題了,這事件巳上升到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的問題了。於是我們不動聲色,趕緊向新上任的生產隊長桂叔匯報情況。經商定,當晚立即召開全村社員大會,鬥爭地主婆寡婦李香玉私藏變天賬妄想複辟舊社會之事。大會前變天賬之事保密,桂叔負責召集村民大會,我們負責押送李香玉到會場。

晚飯後,當桂叔走街串巷敲鑼呐喊時,我們來到寡婦李香玉處。李香玉在家,還有她那已出嫁的女兒也在那裏,懷裏抱著嬰兒正喂著奶。我想:上午並不見她女兒,想必她去合市龔家叫女兒來幫忙的。

我們通知她立即去會場開大會。

李香玉知道在劫難逃,索性豁出去了,衝著我們叫道∶“我就不搬,也不去開會,看你們能拿我怎樣!”

她女兒見狀不妙,趕緊將喂奶的孩子放在搖籃裏,係好衣扣後擋在母親的前麵央求我們說:“你們行行好吧,我娘已沒地方可去了,總不能睡露天吧。”

李香玉是本村大地主金國進的填房,嫁過來時也是個富家女。因脾氣較倔強,足纏得不夠好,母親白天纏,她就夜間拆,後來母親就沒有勉強她,就成了這樣不大不小的一雙腳。那時相媳婦要看足,纏足可磨練女人的忍耐性,相夫教子。李香玉吃了不纏足的虧,下嫁給金國進做填房夫人。李香玉婚後隻生一女,家底雖殷實,無奈缺兒無後,夫妻倆心中難免鬱悶。丈夫是個有文化的人,閑事在村裏教私塾,不為錢,隻圖賣個人情,博個好名聲。天有不測風雲,土改時不知金國進得罪過什麽人,被判惡霸地主槍斃了。丈夫死後,李香玉含辛如苦地把女兒拉扯大。那時候的人都重視階級成分,地主之子無人敢嫁,地主之女無人敢娶,她一直為女兒的婚事擔心。隻因女兒得到母親的遺傳,天生麗質,不乏媒人踏破門檻。終於五裏之外的合市龔家選了個好人家嫁了,男的不僅相貌堂堂,還是貧農的後代。夫妻恩愛,更生出一兒一女,活脫脫一對金童玉女,令人很是羨慕。女兒出嫁後,李香玉孤身一人獨守夫家,一來自己才四十幾,生活可以自理;二來地主分子不能外流,要時常接受大隊幹部的訓話;再有就是不死心自己的財產被別人占去,希望能等到那天。

張軍是知青的頭,見李香玉竟敢不聽他的調遣,覺得自己很沒麵子,上去左右開弓一頓猛抽。打得李香玉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女兒撲過去用身體緊緊地護著母親,撫摸著母親的臉哭喊:“不要打我娘,不要再打了,不要。”

我突然記起母親被本單位造反派批鬥的情景:帶高帽遊街,學狗爬,跪玻璃瓶。這造的是什麽孽呀!我後悔自己多管閑事,那卷東西本就應該留在櫃櫥後麵,不該拿出來。我不忍見那婦人的眼淚,悄悄地從前排退到人群後麵。

張軍也不與她理論,推開那女兒,拖著李香玉往院門口扯。走到門口時,李香玉突然向外喊道∶“打人啦,下放學生打死人啦!”

張軍看她如此囂張,怒火心生,一步上前抓住她的後領往回使勁一拽。李香玉站立不穩,一下跌倒在五米之外的排水溝裏。我當時嚇得愣住了,心裏念叨:張軍呀張軍,你可別鬧出人命案啊!

好個李香玉,渾身濕淋淋的她爬起來繼續往外呼救奔逃,張軍再次把她拖回廳堂。這時不明真相的鄰居們聞聲趕來,紛紛譴責城裏學生的暴行和搶占民房的無理要求。當時我們不便與村民們解釋,我們的任務就是把李香玉押到會場。

張軍見她如此渾身濕淋淋的,到了會場後必引起村民們同情甚至共憤,對我們這些外來人不利,就要求她換去濕衣服。李香玉衝他吼道∶“不必換衣裳,就這個去!”

我們始終沒有亮出我們的致命武器,按計劃我們要在開村民大會當眾展示我們的傑作。最終她還是在眾村民的勸說下換了件幹淨的衣服來到會場。

剛到會場時李香玉還是很囂張的,不明真相的村民們也不斷地譴責我們的暴行。當我們將那兩張圖展開在李香玉麵前時,她立即低下了頭。

我們問她∶“這兩幅畫裏麵的人是誰?”

李香玉吞吞吐吐地說:“不知道,我沒見過,可能是我太公和太婆的畫像。”

我們又拿出那本變天賬問她:“你為什麽要保留這本帳簿,是不是想複辟到舊社會去?”

“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家婆藏在那裏的。” 

“你不老實! 你家婆死了多久了,難道那個碗櫥一直沒搬動過嗎?”

李香玉低頭不語。

人群一陣騷動,人人都想親眼目睹一下那本記錄著那些曾經分到手的土地(後歸人民公社所有)和那些巳經屬於自已的房屋的變天帳。解放前,全坊的地主隻有兩個,偽縣長金宗侶是最大的地主,其次是金國進,兩家擁有全村大部分土地和房屋。土改後李香玉一家被趕到這個私塾小院居住。

“你藏那個做甚? 打死你都應該!”老黨員庚伯斥責她。庚伯是村裏在五十年代初期最早發展的黨員之一,土改時與他哥哥兩人平分她家的一幢大宅院。一小時前他還為李香玉打抱不平,現在知道李香玉仍時刻不忘收回她的房產和土地時,從憐憫轉為厭惡。

李香玉隻是低頭不語。她的心理防線被我們徹底地打垮了,垮在她至今仍保留著那本時刻不忘收回自家土地房屋的變天帳和她公婆的畫像上,垮在她不識時務與“五七大軍”抗衡不搬家。

生產隊長桂叔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將那幾件罪證上交大隊部,大隊上交公社,最後到達縣革委會。那時,芝麻小的事就上綱上線,何況變天帳這等大事。變天賬事件立即引起上級領導的重視,說明階級鬥爭依然存在,階級敵人亡我之心不死。宣傳機構折騰了好一陣。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金埠的,有路子的都跑了,留下我這個沒本事的。我抗拒勞動,一年之中住不上兩個月。李香玉見那院子空著,想搬回來住,就與我商量。我考慮再三後同意了,因為我在這呆不了幾天,能有人看房子,何樂不為?我對她還是有愧疚的,假如我不拿出變天賬來,到底是我害了她。

關於村裏的故事,多半是從李香玉口中得到,也為我今後寫作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資料。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偏僻小山村與大都市一樣應有盡有,大到反共救國軍監守自盜,小到扒灰亂倫。比如細伯就不是一般人,年輕時學了些手藝,殺豬釀酒打飴糖,平時在外做手藝,很少在家。他人脈廣泛,黑道上有朋友,打家劫舍的事也做過。後來聽說他是地下黨,土改時任村農會幹部,分到地主金國進的主宅。

細伯的故事也是從李香玉那裏得出的。那天李香玉去女兒家住了一晚,回來時發現關在廚房裏的老母雞不見了。晚上才對我提起這事,問我昨晚聽到什麽動靜沒有?我答沒什麽異樣,隻是細伯來了一趟。

“哎呀,我就曉得是他做的!”李香咬牙切齒地說,我反映的情況與她的判斷相吻合。

細伯極少來我這坐,我也覺得有蹊蹺,但不認同她的看法:“不會吧,偷了雞在家殺,兒媳婦和孫子們不知道嗎?不管怎麽說,偷盜不是光彩事呀。”

“你不曉得,他會去宗侶的小老婆那裏煮吃。”

金宗侶是金埠的首富,曾任寶雞縣令,土改時被劃成分為官僚地主。他不願去台灣是因為小妾拖了他的後腿,原本以為自己沒得罪過任何人,共產黨不會對他怎麽的。哪知就因為他是國民黨員的身份,審也不審,拉出去崩了。我知道細伯死了老婆很久,但不知道他有搞別人老婆的癖好。細伯的兒子在六十裏外的小鎮當醫生,一個多月才回來一次,平時家裏隻有他和兒媳婦及孫輩們住一塊。

那廚房門是怎麽開的?原來農村的門都是木製的,門柱底下有個托,很淺,用扁擔翹一下就移開了。那門閂更假,空心閂內藏三個活動釘,木製鑰匙相對應三個固定釘,就這麽掏啊掏地開了。對於細伯這類爬牆鑽洞的老盜來說,簡直是形同虛設。

李香玉還告訴我,細伯幾乎睡遍村裏所有寡婦,經常見他大清早從某家出來,這事在村裏已是公開的秘密。細伯怎有這等本事?李香玉說細伯的粘性可厲害啦,死皮賴臉地纏住你,哪能甩得脫的。死纏爛打屬戀愛追求方的致勝手法之一,特別是雙方條件相差懸殊時。

見李香玉惡狠狠的樣子,我腦海中閃出一個猜測:既然這樣,細伯是否也睡過她?李香玉房間的側門正與細伯家的後門相通,行動起來也是方便的。一天我放工回來,無意中撞見細伯為李香玉敷膏藥的情景:李香玉的上衣被掀起,那兩個雪白葫瓜正晃悠著。

上調後,我曾探過金埠兩次。八十年代末,農村所有的階級異己份子都摘了帽子,她重獲自由。那天她領我去別人家搓麻將,宗侶的小老婆也在那。李香玉說記她的賬,我不怎麽會打麻將,一圈下來老是輸,鬥不過她們。李香玉見我不行,就接過手去打。

望著這幾位老女人玩牌時的興致和熟練程度,可想而知,當年她們做太太那時是多麽的逍遙自在啊!天災人禍不可預料,命運捉弄人,一會兒天堂,一會兒地獄。社會動亂的年代總會產生不少冤魂,也許是劫難吧,這麽想會心寬些。

對了,李香玉還欠著我的錢嘞。好多社員都欠我的錢,說是借,實際是施舍,別指望誰會還。

(完)


休裏

2019-05-09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休裏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傑克_JK' 的評論 : 謝謝你的關心,我已有一年沒去萬維網了,我偏重寫情感,那裏不適合我。我曾經誤傷過思羽,不打不相識,思羽性格好強,從不饒人,惹不起,可躲得起呀。
傑克_JK 回複 悄悄話 》嗬嗬,這個休裏應該是萬維的那個休裏了!嗬嗬,我又和萬維的那個思羽杠上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