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際花”意指那些活動在社交場合的美女,職責是為了買賣雙方順利交易而聯絡感情。交際花帶貶義,褒義是公關小姐。大學裏專門設有公關這門學科,主修心理學。公關是市場經濟代表作,計劃經濟不需要公關。我第一次見到“交際花”這個名稱是在文革時期的一張大字報上,大字報是批判文章的代名詞,通常用白紙黑字書寫,不同於喜慶時用的紅紙金字。那時我認為交際花像妓女一樣,靠出賣肉體靈魂生活。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家隔壁住著一位單身女性,叫黃英紅。我那時小,記不得誰先搬來,總之經常搬家,即使在本單位也經常換房。她進出都要經過我家門口,每次都會朝我家撇一眼,因為我家的房門白天一直是開著的,見到我時會微笑一下,很甜。
去她房間時,黃阿姨會給我看她的相冊。兒童時的照片,讀書時的照片,大多已泛黃。最好看的是那張放大了的半身婚紗照,上了色的。黃阿姨燙著卷發,披著雪白的紗巾,旁邊那位公子哥式的人物想必是他的丈夫,我不敢問。
她性格開朗,走路時步伐快,像陣風似的飄來飄去。喜歡穿旗袍高跟鞋,遠遠就聽到那鞋釘發出的聲響。愛打扮,近四十的她看上去不足三十。我不知她在學校裏擔任什麽職務,總之不是教師。父親最佩服的人是校長張天榮,一位近六十歲的老頭,早年留學於日本。那時幹部的辦公椅是藤椅,他卻愛坐木板凳,睡木板床。
六十年代初,父親所在的學校裏經常舉辦舞會,晚上老師與學生一起在禮堂裏跳交際舞。我們一夥小孩子聽到音樂聲就跑去看,總是站在樂隊的旁邊看他們演奏,那時認識了貝斯提琴,小號和踏板鼓。黃阿姨自然是舞池裏最活躍的一個,不僅自己跳,還要教別人。探戈,華爾茨旋起來像花瓣一樣美,她的出現是個亮點。
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中國的政治運動總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從未間斷過,鬥這鬥那的窮折騰,下了班還要開會學習,整天忙忙碌碌的。聽父親解釋:人不能閑著,閑著就會幹壞事。
文革初期是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禁止燙發,不許蓄長辮,不準穿奇裝異服,紅衛兵在街上宣傳移風易俗,見到姑娘的長辮子和裙子就剪。從那時起,我再沒有聽到那熟悉的噠噠聲,沒見過在大腿間飄逸的旗袍和那瞬間甜蜜的微笑了。黃阿姨改穿列寧裝和解放鞋,在我看來,她還是那麽端莊秀麗。
父親是第一批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他是個書呆子,從不過問政治,作風嚴謹,得罪了不少學生。當看到學生貼他的大字報時,他覺得冤枉,竟然找他們理論。我祖父是官僚地主,父親是舊職員,按當時的規定,家庭成分要追溯到祖宗三代,所以我的家庭出身也是“官僚地主”,盡管我還是個孩子。那陣子,凡是出身不好的都被揪出來批鬥。說實在的,連那些校領導革命老幹部都挨鬥了,你算老幾?不過我父親算幸運的,沒挨多少鬥。當時紅衛兵需要大量傳單,我父親的楷體字寫得好,他們就找父親刻鋼板(用蠟紙鋪在鋼板上刻字),沒日沒夜的刻寫,作為將功贖罪的表現吧。
黃阿姨也挨鬥了,罪名是資本家小姐,舞女交際花,姘頭,國民黨特務。黃阿姨經常被提審,一天夜裏她又挨鬥了,回來時衣衫不整,頭發淩亂。那天夜裏,我隱隱約約聽到她的哭聲。
那時比她痛苦的人多得去啦,樓上的趙處長被剃了牛鬼蛇神的發型,跟鬼似的,第二天擅自剃了個光頭。氣得紅衛兵要命:居然敢對抗革命運動!把墨汁澆在他的光頭上,命令他在操場上作狗爬,殺一儆百。趙處長是南下幹部,北方人脾氣強,幾次想死被妻子攔下:“自殺是對抗革命運動,不能死啊!”時任校長白雲昆是個佩手槍的幹部,同樣被鬥得半死。能活下來真不容易。
學校停課鬧革命,牛鬼蛇神們每天的工作是洗廁所,掃大街,修剪樹枝。午休時要站在校門口“亮相”,讓路人認識這些反動派。大熱天,父親穿著厚厚的棉襖,掛著沉重的木板牌子曬太陽。汗水從額頭直往下淌,像蒸桑拿一樣,回到家時,棉襖已被汗水浸透。久而久之,棉襖散發出難聞的汗騷味。
那陣子,黃阿姨和父親一起勞動,父親拉著板車,她在後麵推。她憔悴了許多,已失去了以往的風采。父親更消瘦,浮腫的臉皮塌了下來,隆起的啤酒肚子也不見了。不知怎的,遠遠見到他倆時我就會避開,怕玩伴鄙視我。一天父親責備我:“你躲什麽?惹得黃阿姨笑我。”我心裏不服:“我隻是躲,可姐姐還貼你的大字報呢,也沒見你吭一聲。”子女要旗幟鮮明地與牛鬼蛇神父母劃清界限,紅衛兵要我寫揭發父親的反革命罪行,我寫了,但沒有貼出去。
一天下午,黃阿姨突然興高采烈地對我說:“我解放了,你爸爸也解放了,一會兒就回來。”
好久沒見黃阿姨笑了,我雖對自由的概念不是那麽清楚,但已感覺到她的幸福和滿足。
我趕緊跑到每天早晚挨訓的那個房間看父親,見他們幾個牛鬼蛇神站在一排,工宣隊的同誌最後莊嚴宣布:“你們解放了,是毛主席解救了你們,要感謝黨和毛主席。”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牛鬼蛇神們激動得熱淚盈眶。
幾天後,我接到了奔赴農村的通知,忙著憑上山下鄉的證明購買日用必需品。那時什麽都要憑票供應,連毛巾,臉盆,飯盒,熱水瓶也屬於戰備物資。接著就到廣闊天地裏大有作為去了,那幾天就像做夢一樣。
母親在外單位工作,她晚父親一個多月被解放,後來都下放到清江農村插隊落戶。“去哪都行,不能再挨鬥了。”他們說。不知是高興,幸運自己脫離苦海;還是悲傷,像逃難一樣落魄。
打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黃阿姨,也許回上海去了。假如她還活著,應該有八十好幾了。
春天,我家園子裏的鬱金香盛開,有一束紫色的花朵特別醒目。我從未種過紫色的鬱金香,難道是花種變異?紫色,多麽獨特的顏色啊!使我記起那身在大腿間飄逸的紫色旗袍,以及那雙噠噠作響的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