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25 新民晚報
5月25日淩晨,著名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錢鍾書夫人楊絳在北京病逝,享年105歲。
楊絳先生的著作卷帙浩繁,其經典語錄更是不勝枚舉,然而在網絡上,最流行的可能是這句切中時弊的“你的問題主要在於讀書不多而想得太多”。
生命最後22年:
1994年,錢鍾書住進醫院,纏綿病榻,全靠楊絳一人悉心照料。不久,女兒錢瑗也病中住院。
1997年,被楊絳稱為“我平生唯一傑作”的愛女錢瑗去世。
一年後,錢鍾書臨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內心之沉穩和強大,令人肅然起敬。
“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裏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當年已近九十高齡的楊絳開始翻譯柏拉圖的《斐多篇》。
2003年,《我們仨》出版問世,這本書寫盡了她對丈夫和女兒最深切綿長的懷念,感動了無數中國人。
而時隔4年,96歲高齡的楊絳又意想不到地推出一本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探討人生的價值和靈魂的去向,被評論家稱讚:“九十六歲的文字,竟具有初生嬰兒的純真和美麗。”
錢鍾書留下的幾麻袋天書般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多達7萬餘頁,也被楊絳接手過來,陸續整理得井井有條:
2003年出版了3卷《容安館劄記》,178冊外文筆記,20卷的《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也於2011年麵世!
錢鍾書去世後,楊絳以全家三人的名義,將高達八百多萬元的稿費和版稅全部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設立了“好讀書”獎學金……
如今“打掃現場”完畢的楊絳先生最終也離我們而去,大師凋零,舉國同悲,然而想到她在《我們仨》中寫到的“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隻剩下了我一人”。我們又不能不心生祝福,願“他們仨”在天堂再享團圓……
讓我們再一次回顧她曾經在作品中的金玉良言和精彩片段。這是一位智慧老人對人生的感悟和思索。
少年貪玩,青年迷戀愛情,壯年汲汲於成名成家,暮年自安於自欺欺人。人壽幾何,頑鐵能煉成的精金,能有多少?
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楊絳《一百歲感言》
老人的眼睛是幹枯的,隻會心上流淚。
——楊絳《我們仨》
人世間不會有小說或童話故事那樣的結局:“從此,他們永遠快快活活地一起過日子。”
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
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
——楊絳《我們仨》
我們倆老了
-楊絳-
有一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和鍾書一同散步,說說笑笑,走到了不知什麽地方。太陽已經下山,黃昏薄幕,蒼蒼茫茫中,忽然鍾書不見了。我四顧尋找,不見他的影蹤。我喊他,沒人應。
隻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裏,鍾書不知到哪裏去了。我大聲呼喊,連名帶姓地喊。喊聲落在曠野裏,好像給吞吃了似的,沒留下一點依稀仿佛的音響。
徹底的寂靜,給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淒。往前看去,是一層深似一層的昏暗。我腳下是一條沙土路,旁邊有林木,有潺潺流水,看不清楚溪流有多麽寬廣。向後看去,好像是連片的屋宇房舍,是有人煙的去處,但不見燈火,想必相離很遠了。
鍾書自顧自先回家了嗎?我也得回家呀。我正待尋覓歸路,忽見一個老人拉著一輛空的黃包車,忙攔住他。他倒也停了車。可是我怎麽也說不出要到哪裏去,惶急中忽然醒了。鍾書在我旁邊的床上睡得正酣呢。
我轉側了半夜等鍾書醒來,就告訴他我做了一個夢,如此這般;於是埋怨他怎麽一聲不響地撇下我自顧自走了。鍾書並不為我夢中的他辯護,隻安慰我說:那是老人的夢,他也常做。
是的,這類的夢我又做過多次,夢境不同而情味總相似。往往是我們兩人從一個地方出來,他一晃眼不見了。我到處問詢,無人理我。我或是來回尋找,走入一連串的死胡同,或獨在昏暗的車站等車,等那末一班車,車也總不來。夢中淒淒惶惶,好像隻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鍾書大概是記著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個長達萬裏的夢。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節選)
-楊絳-
三裏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為有我們仨。我們仨失散了,家就沒有了。剩下我一個人,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窮的羈旅倦客;顧望徘徊,能不感歎“人生如夢”“如夢幻泡影”?
但是,盡管這麽說,我卻覺得我這一生並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也可說:我們仨都沒有虛度此生,因為是我們仨。
“我們仨”其實是最平凡不過的。誰家沒有夫妻子女呢?至少有夫妻二人,添上子女,就成了我們三個或四個五個不等。隻不過各家各個樣兒罷了。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隻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複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麽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
現在我們三個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這個我,再也找不到他們了。我隻能把我們一同生活的歲月,重溫一遍,和他們再聚聚。
尾聲(節選)
-楊絳-
自從遷居三裏河寓所,我們好像跋涉長途之後,終於有了一個家,我們可以安頓下來了。
我們兩人每天在起居室靜靜地各據一張書桌,靜靜地讀書工作。我們工作之餘,就在附近各處“探險”,或在院子裏來回散步。阿瑗回家,我們大家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石子”把玩欣賞。阿瑗的石子最多。
我們仨,卻不止三人。每個人搖身一變,可變成好幾個人。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像媽媽。阿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隻配做我的弟弟。”我又變為最大的。
鍾書是我們的老師。我和阿瑗都是好學生,雖然近在咫尺,我們如有問題,問一聲就能解決,可是我們決不打擾他,我們都勤查字典,到無法自己解決才發問。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飯,都需我們母女把他當孩子般照顧,他又很弱小。
他們兩個會聯成一幫向我造反,例如我出國期間,他們連床都不鋪,預知我將回來,趕忙整理。我回家後,阿瑗輕聲嘀咕:“狗窩真舒服。”有時他們引經據典的淘氣話,我一時拐不過彎,他們得意說:“媽媽有點笨哦!”
我的確是最笨的一個。我和女兒也會聯成一幫,笑爸爸是色盲,隻識得紅、綠、黑、白四種顏色。其實鍾書的審美感遠比我強,但他不會正確地說出什麽顏色。我們會取笑鍾書的種種笨拙。有時我們夫婦也聯成一幫,說女兒是學究,是笨蛋,是傻瓜。
我們的女兒敢說自己的話,她剛做助教,因參與編《英漢小詞典》,當了代表,到外地開一個極左的全國性語言學大會。有人提出凡“女”字旁的字都不能用,大群左派都響應讚成。錢瑗是最小的小鬼,她說:“那麽,毛主席詞‘寂寞嫦娥舒廣袖’怎麽說呢?”這個會上被貶得一文不值的大學者如丁聲樹、鄭易裏等老先生都喜歡錢瑗。
錢瑗曾是教材評審委員會的審稿者。一次某校要找個認真的審稿者,校方把任務交給錢瑗。她像獵狗般嗅出這篇論文是抄襲。她兩個指頭,和鍾書一模一樣地摘著書頁,稀裏嘩啦地翻書,也和鍾書翻得一樣快,一下子找出了抄襲的原文。
阿瑗是我生平傑作,鍾書認為“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的“讀書種子”。她上高中學背糞桶,大學下鄉下廠,畢業後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卻始終隻是一粒種子,隻發了一點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
鍾書的小說改為電視劇,他一下子變成了名人。許多人慕名從遠地來,要求一睹錢鍾書的風采。他不願做動物園裏的稀奇怪獸,我隻好守住門為他擋客。
他每天要收到許多不相識者的信。鍾書每天第一件事是寫回信,他稱“還債”,他下筆快,一會兒就把“債”還“清”。這是他對來信者一個禮貌性的答謝。但是債總還不清。今天還了,明天又欠,這些信也引起意外的麻煩。
他並不求名,卻躲不了名人的煩擾和煩惱。假如他沒有名,我們該多麽清靜!
人世間不會有小說或童話故事那樣的結局:“從此,他們永遠快快活活地一起過日子。”
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
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
鍾書於1994年夏住進醫院。我每天去看他,為他送飯,送菜。阿瑗於1995年冬住進醫院,在西山腳下。我每晚和她通電話,每星期去看她。但醫院相見,隻能匆匆一麵。三人分居三處,我還能做一個聯絡員,經常傳遞消息。
1997年早春,阿瑗去世。1998年歲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麽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隻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隻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裏,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楊絳,原名楊季康,中國著名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祖籍江蘇無錫,1911年7月17日生於北京。
1935年與錢鍾書結婚,同年夏季與丈夫同赴英國、法國留學。
1938年秋回國,曾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外語係教授、清華大學外語係教授。
1949年後,調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散文代表作《幹校六記》出版於1981年。小說代表作《洗澡》出版於1988年,在知識分子當中引起很大反響,作品亦被譯成多種外國文字出版。
還曾翻譯過《堂吉訶德》、《小癩子》等。出版於2003年6月的家庭紀事散文《我們仨》,因其真摯的情感和優美雋永的文筆而深深打動讀者,成為超級暢銷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