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2015-11-23 上海白相
用幾千字寫一座城市是件不明智的事情,何況這座城市叫上海。上海太大了,大到所有的結論都不成定論,所有的意見都成了偏見。所以,我隻說我的上海。
對上海的記憶從弄堂開始。
弄堂有許多名堂。斯文裏、大慶裏那樣的叫石庫門,九江裏、八埭頭那樣的叫廣式裏弄,靜安別墅、霞飛坊是新式裏弄,上方花園、凡爾登花園則屬於花園式裏弄。從前蘇州河的兩岸有大片棚戶區,遠望層層疊疊,恍若後現代主義裝置。房簷低矮,進出不能抬頭,一到梅雨季,整天滴滴噠噠的漏水,叫“滾地窿”。後來以訛傳訛,這裏的居民被喚作“滾地龍”,平添了幾分彪悍,出門須回避三分。
無論石庫門還是洋房,起初都是氣派的,彼此間保持著體麵的距離。後來擠進了太多的人家,從大戶的獨門獨院,變成了市井“七十二家房客”,生存環境日漸逼仄。上海人被迫練就了一身螺螄殼裏做道場的功夫。灶披間(廚房)和衛生間都是四五戶公用,弄堂的居民爭馬桶,爭水龍頭,爭樓梯拐角的半尺空地,長年纏鬥不休。誰家晾衣服多占地,誰家洗菜多用水,都看在眼裏;哪個熊孩子挨了打,哪對夫妻床上動靜大,都是公開的秘密。主婦們一言不合就開罵,一罵就露了底——“殺千刀”、“阿汙卵”、“奶奶個腿”、“娘西皮”,情急之下,紛紛祭出家鄉話中的法寶。山東人的潑辣,蘇北人的蠻橫,蘇州人的促狹,寧波人的刻薄,各發各的大招,各領各的風騷。也難怪,往上數三代,都是外地人。
落雨了,吵得最凶的鄰居會幫忙收衣服。哪家做了好菜,必定熱情地邀四鄰一嚐,來來來,給小囡盛一碗去。東家的寧波湯圓,西家的梅幹菜燒肉,亭子間的鹹鴨蛋,後廂房的赤豆粽子,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1997年,梅隴鎮廣場落成的第一個夏天,附近的弄堂居民拖家帶口趕來吹免費空調。外婆厭倦了爭搶馬桶的日子,經常招呼我,明明,跟外婆去梅隴鎮上廁所伐?等到四年後,中興泰富廣場和恒隆廣場相繼落成,外婆便有些看不上梅隴鎮了,“到底是恒隆額廁所嗲,邪氣(非常)清爽,還有音樂聽。”問題是,以外婆的速度,步行至恒隆至少十分鍾。於是她估算提前量,稍有便意,便張羅著要出發。家人笑話她,外婆一撇嘴,有啥好笑頭?跟我一樣的老頭老太不要太多。安樂坊有個老頭子,每天帶一杯茶、一張《參考消息》,舒舒服服地坐在廁所外間的沙發上,一呆就是一下午。
說上海人精明而不聰明,是有點道理的。
上海人在“格算,不格算”中耗盡畢生聰明才智。其實明白,生老病死,有情皆苦,總歸是不格算了。難得格算一記,還是有小小的竊喜,算是扳回一城。仿佛大人哄小囡:乖乖喝下一大碗中藥,獎勵大白兔奶糖一顆。
一輩子你爭我搶,不就是為了這顆糖活著。
人生是一場傾盆大雨,命運是一把千瘡百孔的傘,格算是補丁。
上海人是入世的,縱然有千般不順,還是貪戀這三丈紅塵。靜安寺、玉佛寺、龍華寺,無一不坐落於鬧市中,方便慰藉塵世中的男女。寫字樓裏的精英們遠遠望見靜安寺巨大的金頂,耀眼如白日焰火。
這個城市仿佛一壇黃酒。有點度數,不是很辣;有點年頭,不是很久;有點後勁,不上頭。酒色渾濁,像上好的琥珀,又像暮色中的燈火。就著五香豆或本幫熏魚,美美地嘬上一口。醉眼迷離中,世界如此溫柔。
放不下的,是這人間煙火。
清晨的菜場熱鬧無比,晨練歸來目光如炬的老伯,小腿肥膩酥胸半露的少婦,穿著睡衣“頭勢”清爽的爺叔,紛至遝來,熙熙攘攘,貨比三家,討價還價。一番唇槍舌劍後,各自提著戰利品回家,眉眼間有低調的歡喜。
大媽拎著熱氣騰騰的豆漿粢飯,向相熟的鄰居大聲抱怨,“喏,給女兒帶的呀。一把年紀了嫁不出去,讀書讀到研究生有啥用,還得老娘我給她買早飯。”
一位須發蒼蒼的阿婆挑了好久,舉著一顆最小的花菜問攤主,“能切一半嗎?我一個人吃。”
晚市則要冷清許多,攤主們忙了一天,此刻都懶洋洋地坐著,像解凍的蹄髈。下班的爺叔熟門熟路,車把上掛條帶魚回家。一臉倦容的小白領,對著一堆陌生的蔬菜,有點不知所措。
立多時,看黃昏,燈火市。
其實,能夠自己買菜做飯的小白領是幸福的。這座城市有那麽多年輕的打拚者,大多隻能以便利店的飯團、麵包、微波爐飯充饑。混得好的,可以吃那些貴得要死的“商務套餐”。
梅隴鎮、中興泰富、恒隆、靜安香格裏拉…陰天,無數的摩天大樓的頂端隱沒在雲霧中,仙境一般。附近弄堂的居民抬頭看了,知道上頭在下雨。
離地50米,是另一個上海。
燈火璀璨,徹夜不眠。那燈火的顏色跟弄堂人家的不一樣,是冷的。在那些窗口後麵,是高速運行著的貿易公司、谘詢公司、投行、律所,是無窮無盡的視頻會議、越洋電話、股權糾紛、融資協議,是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和滾滾財源。
精英們一早西裝革履地上班,在地鐵裏被擠成餅。下車,若無其事地整整衣服,捋捋頭發,依舊人模狗樣風度翩翩。下班不用擠地鐵了,因為通常要加班。淩晨一兩點,恒隆廣場路邊的出租車排著隊,等候夜歸的白領們。到家洗個澡,睡上幾小時,一早還得出現在擠地鐵的人群中。
郊區的地鐵站出口,永遠候著一群散發傳單的小夥子。大冷天也穿著大一號的西裝,眼神焦灼而迷茫。若是搭理一句,他們會跟隨一路,不厭其煩地介紹著新樓盤的優惠力度。他們是這巨大產業的末梢。長安居,不大易,他們站在生存的第一線。不了解他們的世界,也就看不懂他們的臉。
這座城市沒有閑,閑是臨陣脫逃。
若要閑,二十分鍾高鐵到蘇州,五十分鍾高鐵到杭州。西湖邊喝個茶,平江路上散個步,靈隱寺裏上個香,找個青年旅舍或精品酒店睡足一覺,然後殺回上海。像抹香鯨浮出海麵,深深地吸一口氣,又潛入海底追逐大王烏賊去了。
上海這座城市總體屬陰。南昌路、陝西南路、複興西路,處處是“夏小姐的店”、“MISS LU”、“琳家”、“阿寶家”這樣別致的小店。推開門去,是曾經滄海媚眼如絲的老板娘。
上海女人精致、實惠、拎得清,懂事、識趣、解風情。場麵上給足男人麵子,私底下別是一翻銷魂蝕骨。在上海女人眼中,男女關係的最高境界是醫患關係。男人若對她講,“你啊你,真真是我的一貼藥”,那是對女人的無上褒獎。反過來,女人也吃藥,而且會上癮。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想煞恨煞,拿伊麽辦法。上海女人的冷漠和世故是一種自我保護,像大閘蟹的殼,裏麵的肉是軟的。一旦愛上了,就是掏心掏肺,在所不惜的。翻翻張愛玲和胡蘭成的老賬就知道,風流繾綣過後,受傷的多半還是女人。
上海男人一度聲名遠揚。如今隨著獨生子女大潮,新一代的上海男人中,會燒菜會修家具會體貼人的越來越少。上海男人和上海老工業一樣,光剩下名聲。然而無論是裏弄洋房,還是小區新村,哪裏走著老款的上海牌手表,哪裏就有買汰燒一鍋端的老男人。
這座城市的足球隊有過激情燃燒的光輝歲月,後來卻黯淡了。球迷們至今懷念那支靠“搶逼圍”橫掃甲A的老申花,提起範誌毅、申思、祁宏的名字,親切如自家小囡。“可惜後兩個小囡不學好,搭進去了。”相比於大連的“足球名片”,北京的“永遠爭第一”,上海球迷隻淡淡地說,“勝也愛你,敗也愛你”。
97年那個酷熱的夏天,申花隊1:9兵敗北京。那個夜晚,不知多少上海人家砸了啤酒瓶。砸歸砸,罵歸罵,照樣有鐵杆球迷去機場接機。當灰頭土臉的申花隊員出現,有人喊了句“範誌毅,別趴下!”
時過境遷,如今的申花隊換了新東家,要把“申花”二字從隊名中撤下。一向溫和的上海球迷不幹了。他們用“提前退場”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抗議。“沒了申花,拿多少冠軍也和我們沒關係”,“上海人的記憶,哪能隨便改”。
上海話是市井的、街頭的、家長裏短的,所以也是活潑的、生動的、活色生香的。上海話,或者說“上海閑話”裏沒有冠冕堂皇的詞匯,有的是隻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上海人不說“愛”,隻說“歡喜”,一語道出愛的本質,卻不提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更俗氣點的說法是“吃定儂”、“吃死儂”,很有幾分食色性也的無賴在,生生世世,飲食男女。開埠以來,不少中英文“混搭”詞匯至今流行,成就了上海話的獨特趣味。由“monkey精”而“門檻精”,由“cheat佬”而“赤佬”,由“混chance”而“混腔斯”,由“發dear”而“發嗲”。發嗲有很多種,小朋友發糯米嗲,小女孩發豆腐嗲,中老年婦女惡意賣萌,叫發鹹菜嗲。小情侶散步,喚作“軋馬路”。散完步回家晚了,弄堂口的冷麵爺叔會問一句,“今朝數了幾根電線木頭啊?”分手叫“坳斷”;分手了再複合,叫“吃回湯豆腐幹”。愚園路江蘇路口曾有家第十三五金店,有人打電話過來問,“喂,十三店(十三點)是伐?”店員不開心。往後再有電話進來,她便抓起話筒搶先說:“十三店,請講。”
路口有個中年人在訓剛穿了紅燈的小男孩,凶巴巴的:小赤佬,不要命了對伐,多少危險——揚起手做勢要打。小男孩吐舌頭做了個鬼臉,一溜煙跑了。他們是陌生人。
公交車上,一對老阿姨在聊天——我住彭浦新村,你住哪裏?我住運光新村——哦,933直接到,我還得再換一部——哎呀,你坐你坐,你年紀比我大……他們是陌生人。
泳池裏,老伯伯糾正著年輕人的泳姿:小夥子,這樣不對,是收腿不是撅屁股,蛙泳屁股怎麽可以露出水麵,難看來西……好點了好點了……不用謝不用謝。他們是陌生人。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相視一笑的陌生人,擦肩而過的陌生人,給我溫暖的陌生人。
有一天,你會在人海中與自己相逢。
坐一趟49路,從外灘經人民廣場到從前的法租界,經過最繁華商區,也經過最幽靜的馬路。一路上,聽著上海話播報的站名,看著窗外搖曳的梧桐,聖三一教堂、跑馬總會、靜安別墅、中蘇友好大廈、猶太總會、白公館、普希金像、愛廬、宋子文官邸、國際禮拜堂、中央研究院……老建築的身影紛紛向後退去。浮光掠影,前塵舊夢。
黃昏,一千條馬路像一千條泛濫的河流,一萬個窗口點亮一萬盞燈。無數匆忙的腳步敲打著地麵,像落一場大雨。弄堂裏,誰家忘了收衣服,誰家的孩子在叮叮咚咚地練琴。灶披間的窗開著,油鍋滋滋地響,空氣裏彌漫著油煎帶魚的香味。門虛掩著,等候晚歸的人。
永不落幕的,是這悲欣交集的市井人生。
這是我深深眷戀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