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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老上海餐館(ZT)

(2015-07-04 22:13:20) 下一個


五十年前,我十三歲,考入了上海商業學校烹飪班,成為了新中國有史以來招收的第一批烹飪專業學生。畢業後,我和同學們被分配到上海的很多知名飯店,有南京路上的梅隴鎮酒家、珠江酒家、新雅飯店、還有德心館、五味齋、喬家柵等。作為班上年紀最小的學生,當年還不滿十七歲的我,來到了淮海路上有點曆史的“鴻興館”菜館,“學生意”(實習),一年後,“滿師”。此後的幾十年歲月中,我又先後在太平橋的大新春、八仙橋的老人和、及綠野飯店、大同酒家、遠香居京菜館,夜上海等淮海路上的老飯店從事廚師的工作,直到90年代初“停薪留職”……。回過頭來再看這段經曆,由於淮海路年代久遠,早年曾是青幫匯雜的必爭之地,解放後附近戲院、劇場眾多,還毗鄰上海電影局,所以不少海上聞人、文藝界演員都曾是經常光顧這些老飯店的吃客。在幾十年的廚師生涯中,伴隨著這條商業街上諸多老飯店的興盛、衰敗、變遷,我也記憶和見證了,一段段發生在淮海路上的老飯店與名人往事……


  京劇名家蓋叫天最愛吃的炒麵

市商校畢業後,需實習一年再
“滿師”,我被分配到鴻興菜館,一幹就是近十年。
 鴻興館位於淮海路、普安路交界處,就是如今高檔寫字樓林立的中環廣場那一帶,放在當時,也算是很好的市口了。同今日中環廣場裏幾家私房菜館,動不動人均幾百元的高消費相比,當時鴻興菜館的菜價走的是平民路線,最貴的鬆鼠黃魚才賣一元八角,便宜如炒麵、湯麵、生煎也不過一角兩角。和我之前實習過的“喬家柵”、“綠野飯店”不同,鴻興館是一家兼營蘇錫幫炒菜和點心的“混搭”飯店,每天早上六點不到就開張,一直要營業到接近淩晨時分,既做早點心、下午點心、夜宵,也做正餐時間段的午市和晚市,總共要做五個檔口,換句話說,在裏麵工作也是相當忙碌和辛苦的。
 早上天微微亮,四開間門麵的鴻興館就開始營業了。不到七點,門口的生煎饅頭窗口總會排起長龍一樣的隊伍,吃客們都在翹首等候著淮海路上最美味的生煎快些出鍋。要知道,鴻興館的前身是“小羅春閣“生煎館,解放後,因為公私合營的緣故,羅春閣便與專營蘇錫幫的老鴻興館,還有其他幾家小食鋪,並成做一家,改名叫鴻興館。小羅春閣雖然消失了,但他家的生煎手藝還是原原本本地傳給了鴻興館,許多幾十年的老吃客們,便也被帶了過來。有一次,我在店堂裏正在做開業前的準備,隻聽到外麵排隊買生煎的隊伍裏,傳來一陣高過一陣的笑聲。湊熱鬧跑過去一看,原來是兩個排隊客正在用唱滑稽戲的方式互相“罵山門”。仔細再看看,可把我和同事們給樂壞了,這兩個人實在不一般,正是上海滑稽界的台柱演員文彬彬和範哈哈。說起文和範,在吳語正當道的那時上海,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們自編自演的《三毛學生意》在電影院公映時,幾乎場場爆滿,就連如今滑稽界的“老戲骨”嫩娘也曾在影片中受到兩位的提攜。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文彬彬和範哈哈一個擠在隊伍的前頭,一個來晚了便掛在隊伍末尾,兩人趁排隊有些無聊,便嘰裏呱啦、你來我往的,現場說起滑稽戲來給大家解悶,引得眾人哈哈大笑,就連做生煎的師傅也光顧著看滑稽,差點把生煎給燒糊掉了。
 除了美味的生煎,鴻興館的炒麵也是相當出名的,在以前的老鴻興館時期,就普遍受到了吃客們的青睞。解放之初、文革以前,上海人的文娛生活還是挺豐富的,淮海路附近的娛樂場所如:“大世界”、大眾劇場、共舞台,生意都相當不錯。每到晚上九、十點鍾,附近劇院夜戲散場了,鴻興館也迎來了當天的又一個就餐高峰。對於我這個滬劇迷來說,在眾多吃客當中,也會特別留心到一些看似平常卻又不一般的麵孔:每晚準十點,風度儒雅的滬劇演員解洪元先生便走進鴻興館,他總是一個人買好籌子坐下來等,不多久,他的夫人——當時上海滬劇院的院長丁是娥女士也來了,兩個人多數是點炒麵加肉絲澆頭。常常是,解洪元還沒有吃完,丁是娥便已經吃好先離開了。我就在想,丁作為滬劇院院長,又要演出,又要負責劇院的日常事務,還要參與劇目的創作編排,當年肯定是很忙碌的吧。記得那時候,還有幾位經常來鴻興館吃麵的滬劇演員,其中便有因《紅燈記》而名震一時的韓玉敏、袁濱忠。這對搭檔當時正是三十出頭的光景,在戲裏分別扮演李玉梅、李玉和,他們和戲中扮演奶奶的老演員淩愛珍,關係相當熟絡,常常是三人結伴到鴻興館,一同來吃炒麵。我不止一次聽到,韓玉敏、袁濱忠稱淩愛珍為“姆媽”,可見她們之間的交情是相當深的。
 頗讓我意外的是,鴻興館的炒麵不僅是本地人喜歡吃,而且許多外地人也會慕名而來。就連北方籍的京劇界武生泰鬥、一代宗師蓋叫天也喜歡這裏的炒麵,而且他還吃出了門道,特意關照炒麵的沈朝丁師傅要用粗闊麵為他炒。蓋叫天在離淮海路不遠的東湖路有處住宅,隻要他從杭州過來住,隔三岔五地便叫家裏的傭人,過來買幾份炒麵打包帶回去,而且雷打不動的一定是炒麵加雞絲澆頭。記得是文革前吧,有幾次,老先生竟然親自到鴻興館來了,當時那個陣勢,可真是讓我開了眼界。他和家裏人是坐轎車過來的,老先生身穿古樸的中式長袍馬褂,帶著頂皮帽子,一個人闊步走在前頭,後麵緊跟著五六個家人。進入大堂,老先生坐到麵朝南的座位上,一言不發,其他人也都圍坐在邊上,一聲都不敢吭。等到菜和炒麵上齊了,隻要老人家不動筷子,不發話,家裏人便一動不動……從當年這些就餐細節上,不難看出蓋老先生治家是相當有一套規矩的。後來,他的兒子張劍鳴(小蓋叫天)、張二鵬都很有出息,成為了京劇界的名家,我覺得與蓋老先生嚴格管教兒子的雷厲家風也是不無關係的吧。 
 有人問我,當年你能看到那麽多文藝界的名人吃客,而且自己又是愛好滑稽戲、滬劇和電影的人,會不會像如今的追星客一樣,去跟對方搭訕,或是問他們討簽名呢?實話實說,文藝界的名人們,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那都是藝術家,是大腕,是名角了,可是在當年我們的眼裏,他們也無非都是些平常無奇的普通人,都很低調的。而且就收入而言,那時候也沒有什麽走穴拍廣告,名氣再響的演員也是在體製內安安分分地領一份微薄的工資,和普通老百姓一樣,都要精打細算過日子。在我們這些廚師的眼中,名人光顧老飯店,也就是普通的吃客一分子,無非是衝著小菜的味美價廉而來的。
 說到這裏,我想起個人來。有一位曾經在京劇界紅過一陣子的演員,叫沈金波,記得我後來在淮海路上綠野飯店工作時,他是我們飯店的老吃客。沈當年曾在《智取威虎山》中和童祥苓搭檔,出演少劍波的角色,最走紅時還到過中南海為國家領導人演出,就連毛主席也點名要聽他唱戲。後來,沈金波歲數上去了,在舞台上也就漸漸淡出。有一陣子,他幾乎天天來店裏買糖醋排骨,到後來,一個服務員半開玩笑地半調侃地問他,“紅燒排骨要瓦?”,他也隻是笑笑。雖說糖醋排骨算是性價比很高的一道葷菜了,而且甜酸入味,很容易下飯,但沈金波再喜歡吃糖醋排骨,天天吃恐怕也是會吃膩的吧。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有一天突然聽別人說起,沈金波生毛病走掉了,算下來也就是六十歲左右的光景吧。

 太平橋小吃攤

客觀地講,當年逛飯店、下館子其實並不是一件稀罕事,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隻要你量入為出,還是消費得起的。不過話說回來,天天吃飯店也並不現實,所以,那些設施相對簡陋的小吃路邊攤,就成了受市民歡迎的另一種就餐選擇,記得當時,我離開鴻興館到太平橋的
“大新春”酒樓工作,店對麵就是著名的太平橋小吃攤(具體位置就是如今太平橋綠地中的太平湖)。說是小吃攤,卻挺有些如今在上海遍地開花的“大食代”的雛形,在各種各樣油帆布的傘棚底下,一長溜的飲食攤位成長條形排開,有煮麵的,有燒粥的,有煎大餅炸油條的,冬天時,還會有攤頭賣些類似於北方風味的羊肉雜燴,無論是口味、價格還是花色品種,都足以讓吃客們飽食一餐後心滿意足的離開。
 那時候,在老百姓心目中,光顧“路邊攤”似乎也並不是什麽掉價的事情,摩肩接踵的小吃客人群中,除了工人、學生以及日常居家打扮的家庭主婦,也常常也能看到些穿著挺括,談吐間透出些身份的人們,其中也不乏一些名人麵孔。有幾次,我就曾撞見電影演員陳述騎著輛破舊的“老坦克”,跑到我經常光顧的一家攤位上,篤篤定坐下來,優哉遊哉的呷著花生米,愜意地一口口咪著小老酒。不過,他的穿著可實在是毫不起眼,若不仔細瞧,還真讓人以為是哪條弄堂裏出來的居民呢。我看過很多陳老先生拍過的電影,他不僅演反派人物出名,也同樣演過喜劇電影中嬉笑怒罵的老百姓角色,感覺惟妙惟肖,相當地貼近生活。可能這也正和老先生經常“出沒”於小吃攤有關係吧。
 後來,我聽攤位上的一位師傅講,陳述還做了一回伯樂,把一位胖胖的女服務員介紹到了上海電影製片廠,參加體育題材電影《球迷》的拍攝。當時我還專門跑去看過這部電影,那位女服務員演得真不賴,她在戲裏和當時的名演員關宏達搭檔,演一對“大塊頭”夫妻,說起關宏達,隻要提起電影《大李小李和老李》,那個被關進冷氣庫,身上肌肉凍得硬邦邦的“大力士”,恐怕大家都是有印象的吧,由關的銀幕形象展開聯想,你我都應該能想象出他的“妻子”——胖服務員的身材自然也是毫不遜色的。我覺得,陳老先生之所以會在小吃攤上相中她,除了胖以外,也多少是看出了她身上所具備的一些表演天賦來。要不然,上海灘上的“大碼子”女性何其多也,何必就相中這一位呢?說不定,老先生在小吃攤“佯裝”咪酒之餘,就已經對這個胖服務員“暗暗叫”觀察了許久哩…….

上海灘最老的飯店

幾年之後的文革中,我告別了
“大新春”,來到了上海灘上最最老的飯店——位於龍門路、金陵中路轉角處;至今已有二百多年曆史的“老人和”菜館。講到這裏,讀者可能會有些小小的納悶,在那個計劃經濟年代,你這個廚師怎麽動不動就跳槽呢?其實,當時淮海路上的絕大部分飯店都是國營性質,統一劃歸盧灣區飲食公司管理,無論你是“老人和”還是鴻興館的廚師、服務員,說到底都是同一家公司的員工,各飯店之間的人員流動也是很常見的。。說起上海最老的飯店,現在的人們總是說城隍廟的上海老飯店或是十六鋪附近的德興菜館什麽的,其實和“老人和”相比,前兩家飯店,都隻能算是小阿弟了。要知道,上海老飯店創辦於1875年,德興菜館創辦於1883年,而“老人和”是在1800年(清朝嘉慶年間)開辦的,這個時間比上海正式開埠還要早上近半個世紀。
 我所見到的“老人和”,其實已經是搬過一次家的新店了。最早的“老人和”不在淮海路上,而是在老城隍廟一帶,一開始也並不叫“老人和”,而是叫做“人和”,取自“天時、地利、人和”的意思。大約在1930年代,由於戰亂,“人和”老板便將菜館從老城廂的舊址,搬到了法租界的淮海路上(具體位於今天的金陵中路、龍門路口)。據老師傅講,當年“人和”從城隍廟搬過來之後,卻發現漢口路附近已有另一家 “人和”搶先開業了。兩家“人和”狹路相逢,弄得食客們也都一頭霧水,於是,店老板們便鬧上法院打起了爭名官司,一個說是李逵遇李鬼,一個說是“先來後到,先下手為強”。所幸,官司沒多久便有了結果,不過那位做法官的明顯是和稀泥的做法,他判定讓重名的“人和”改名叫“新記人和”,而城隍廟的“人和”則冠以一個“老”字,改招牌為“老人和”菜館。“新記人和” 之後怎樣,我不得而知,但“老人和”自從改了名之後,生意卻是愈發地好起來了,並一直持續到解放以後。
 上世紀60、70年代的“老人和”,基本維持了解放前的舊貌,為上下兩層的磚木結構,樓下前半部分是大堂,後半部分是廚房。仔細看,便會發現一樓和二樓頗有些不同,一樣都是八仙桌,明顯樓上的做工要精雕細琢許多,而且樓下是長條凳,樓上則是一人一座的太師椅。以此為區分,樓上樓下的價位也有區別,一樓走大眾家常路線,小菜都是大批量事先燒好的,類似於今天的快餐。樓上則菜式精致許多,供應的許多菜肴,都是師傅一道道精心製作,慢烹熱炒出來的,口味和樓下的相比,當然是也是一分價錢一分貨色。
 對於這家有著百多年曆史的“老人和”,無論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後,上海人都以能過去吃一頓地道而美味的本幫菜為榮。而當家廚師們的手藝,也是“砰砰響”一點不含糊的。當年,該店的老師傅們,各有幾道叫得響的看家絕活,譬如說炒雞腰、紅燒禿肺、醃川、煎糟等等,可以說,他們的廚藝也真正代表了上海本幫菜的最高水平。但可惜的是,師傅們當年最得意的一道道本幫菜,現如今已幾乎絕跡了。就拿炒卷菜來講吧,這裏的卷菜可不是現在的卷心菜,而是野生青魚的腸子,廚師起高火加熱油,恰到好處地把魚腸子炒成卷曲狀,口感好,味道靈,讓吃者真是回味無窮啊……

“老人和”菜館與黃金榮

上麵提到了
“老人和”的吃,其實他家最出名的,不止於此。除了上海灘上頂呱呱的本幫菜之外,“老人和”還有一麵在解放前被老板視作為鎮店之寶的“鏡子”。挺讓人費解的是,文革前,這麵看似不合時宜的鏡子,居然還是穩穩當當地擺在店堂裏,老員工們似乎也並沒有覺得有何大不妥。說不妥,倒不是說這麵鏡子怎樣古怪,而是鏡子上用紅色顏料,有模有樣地寫有幾個醒目大字——“黃金榮”。
 據店裏的老人講,那還是日本人入侵上海時候的事了。當時“老人和”剛從城隍廟搬遷到淮海路一帶。“人生地不熟”的說法,在飯店經營上也頗有些微妙的體現。此處的“人生地疏”,倒不是指做生意本身,因為“老人和”的本幫菜招牌畢竟在上海灘是響當當的,很快就招徠了一批又一批的回頭客。但表麵的紅火之外,也隱藏著一些潛在的不安定因素。某個白天,幾十個來者不善的流氓小赤佬,大搖大擺地闖進“老人和”,白吃白喝不講,還口氣猖狂地勒令堂館叫老板出來聽訓話,號稱自己是來自鄭家木橋(今福建路)的某某幫派,大放厥詞地要挾其交多少銅鈿出來,否則就別想做生意雲雲。老板雖然給了錢,但頭腦拎得很清楚,對方不是省油的貨色,有第一次就肯定會再來第二次第三次,長此以往也不是個辦法,但一時間他也想不出什麽好對策來。
老板所擔心的事情,比預計中來得還要更快,沒隔上幾天,那幾個凶神惡煞又闖上門來了。不過離奇的是,他們前腳剛進店門,像是有人盯梢並通風報信一樣,不一會就跟進來一個身著羅衣長衫,臉上布滿麻子的中年先生。那位“麻皮”先生一言未發,隻是亮了個相,就把前麵出場的幾個流氓小頭目,嚇得雙腿屈膝伏地,頭也不敢抬地直喊求饒。原來,這位神秘的中年男子,正是當時上海灘最出名的流氓頭子黃金榮。
 說到這裏,大家可能會有些奇怪,“老人和”跟黃金榮會有什麽關係,這個流氓頭子為何會親自跑出來替無權無勢、開飯店的老板撐腰站場子呢?其實,道理想想也蠻簡單,黃金榮的豪宅,就坐落於龍門路上,離開“老人和”僅有幾步之遙的鈞培裏。老話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黃金榮雖然未必曾親自去“老人和”做過座上賓,但差遣家中下人到“老人和”買些酒菜,倒是時常有的事情,這一來二去的,也多多少少成了熟客。再講了,當時的幾位流氓大亨黃金榮、杜月笙、顧竹軒,在上海灘算得上是三分天下,各占一塊地盤。現如今,幾十個陳家木橋的小赤佬竟敢跑到黃老板的地盤上,而且是近在眼皮底下的黃公館附近撒野,這豈不是太歲頭上動土了?如果不給點顏色看看,保不準會給人“黃老板江河日下,連小嘍嘍都敢和他叫板”之類的口舌。
 作為報恩,幾天之後的黃公館裏,就出現了“老人和”東家帶著禮金畢恭畢敬的謙卑的身影,自此之後,社會上就傳開了——“老人和”老板正式拜黃金榮為老頭子,而且也確實有實物為證,沒過多久,一麵尺寸頗為“煞根”的鏡子,被黃金榮手下的彪形大漢們抬進了“老人和”的店堂,方方正正的鏡麵上,還書寫有“黃金榮題贈”的字樣。照黃金榮的文化水平,鏡麵上那幾個遒勁有架勢的字應該不是黃本人的手跡,但不管是不是他的真跡,僅憑著“黃金榮”這幾個字,在解放前魚龍混雜的上海灘上,恐怕是比上海市長的手諭,還要更有威懾力和氣場吧。
 不過,這樣一麵流氓頭子饋贈的鏡子,在新中國成立後,自然是不會有什麽好的命運了。但不知怎的,在解放初的十幾年,它還是穩穩當當地保留在店堂裏,即便有些那樣礙眼,但並沒有人付諸於實際行動。直到幾年後的文革浩劫,這麵鏡子終於莫名其妙的失蹤了,關於它的下落,我問了好幾個“老人和”的同事,大家也都莫衷一是,覺得很有些蹊蹺哩……

大同酒家烤鴨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首日
——八零年一月一日元旦,我又調到當天開張的大同酒家工作,這是一家老店重開的粵菜館,當時已經有了近半個世紀的曆史。大同作為淮海路上獨此一家的粵菜館,雖然是由一位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創辦的,但口味卻很正宗,在上海諸多同類型飯館中也是排得上號的。大同酒家裏最知名的一道菜,是港式的果汁烤鴨,這道菜後來還被評上過全國大獎,要知道,當年淮海路上的眾多飯店中,也就隻有“老人和”的糟菜,拿到過同等級的殊榮。
“大同”的烤鴨好吃,而且價錢也不貴,記得當時賣一元八角一斤,因為我曾經做過一陣飯店的原材料采購,知道一隻鴨子進價一斤就要一元左右,刨去成本和人工,飯店幾乎是賺不了多少錢的。不過,關於鴨子的價格,在文革那個特殊的年代,還曾發生過一個頗為荒唐的小插曲。有一陣社會上刮起了“飯店要為勞苦大眾服務,不能為資本家壟斷”的口號,於是,造反派頭頭們便規定各家飯店,每道菜的定價不能高於五角錢,而且黃魚、烤鴨、螃蟹這些高檔菜,還得繼續照常供應。雖然當年的“五角錢”限價行為,今天看來無異於開國際玩笑了,但當時誰也不敢說“不”。為了避免入不敷出,廚師們絞盡腦汁地翻花樣經,把鴨子切成鴨肉丁、鴨胸脯片,摻雜些茭白、雙菇之類的輔料,炒一炒或拌一拌,還可以燒鴨架湯,靠著這套“一鴨幾吃”的辦法,也算是撐過了一陣子。所幸的是,當年這個荒唐的“五角錢”很快就被取消了,因為事實證明,造反派們對飯店的瞎指揮無論如何是行不通的,開飯店還是得按照成本核算的老規矩辦事。
 文革結束後,不少在動亂中受到不公待遇的藝術家們,陸陸續續得到平反,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軌道中。當時,經常來大同酒家買烤鴨的吃客裏,有一位唱滑稽的名家楊華生,說起來,這位老先生還真是蠻有意思的。烤鴨在出爐後,都是一隻一隻掛在熟菜間裏,吃客們在購買時可以透過玻璃,根據目測對鴨子的大小、賣相進行簡單挑選,再向熟菜間的師傅做出類似於“要左邊第一隻”、“挑個最肥的”的要求。可能是楊華生來的次數多了,熟菜間的切菜工都知道了他的喜好,後者總是很有默契地為他精選一隻賣相最好的鴨子,橫豎刀工切成細巧的鴨肉塊,包裝好笑眯眯地遞給他。有好幾次熟菜間換了陌生麵孔,楊老先生見狀,便把臉湊近小窗口,又生怕對方看不清楚,再補上一句“儂曉得我是啥人哇?”言下之意便是,我是楊華生,請你幫我挑一隻好一點的鴨子……印象中,還有一個電影演員康泰也是大同酒家的常客,他在《青春之歌》裏和謝芳配戲,飾演了林道靜的親密戰友盧嘉川,戲中角色比較俊逸、深沉,但在現實中卻是個大剌剌、愛好高談闊論的“話匣子”。我在大同見到時,康泰已經約莫五十歲了,經常是下午飯店休息的時間段,他還坐在店堂裏廂,和飯店職工們“嘎三糊”,跟大家侃一些拍戲中的逸聞趣事,說到興致高時,整個飯店裏便回蕩起他那如演戲般中氣十足的聲音。
 趙丹也曾多次光顧過大同酒家。他應該算是名聲在外的大藝術家了吧,穿衣服卻很樸素,也是相當低調的。雖說那時候趙丹已經六十多歲了,身體也並不是很好的樣子,但每次都是一個人過來的,也不見有小輩陪著。我還特別留心過,他來去都是乘26路公交車的。每次看到趙丹進來,服務員都會主動安排一個小包間,讓他靜靜心心地坐進去吃菜。飯店的同仁們都很佩服他,佩服他的演技,敬重他的人品,大家也都有一種默契,像他這樣優秀的老藝術家,就應該享用一個比較幽靜的用餐環境。其他人,比方說徐玉蘭、孫道臨夫婦來大同酒家,也會受到同樣的禮遇。
 說起來,當年趙丹都點些什麽菜,其實也沒啥特別,無非是一些口味清淡的冷熱小炒,記得他還很喜歡吃大同的招牌湯——香菇鳳爪湯,每次來都是必點的。趙丹最後一次來大同吃飯,也就是1980年夏天的事情,之後沒多久,廣播裏就報道了趙丹因病在華山醫院辭世的消息。直到現在,我還時不時地記起當年那個穿馬路走到26路車站的身影,有時候忍不住想,大同酒家的小包間,那一碗香菇鳳爪湯,或許就是趙丹離開這個世界前的最後一次下館子吧……

 老飯店今何在?

故事講到這裏,很多讀者尤其是年輕人肯定會問,你講了那麽多的老飯店,譬如本幫菜的
“老人和”、蘇錫幫的鴻興館、廣東菜的大同酒家,還有那些味道“交關”好的生煎、炒麵、烤鴨,為什麽我們都沒有逛到過,吃到過,甚至連聽都沒有聽到過呢?在回答這個問題時,作為上述這些老飯店的老廚師,我心裏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悵然的,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大同酒家在1990年代初改名為富麗華大酒家,經營特色也不再以粵菜為主,從此店裏的生意便是一落千丈。維持了幾年的慘淡經營後,富麗華酒家便被賣給了華聯商廈,從此關門歇業。如今,在新華聯商廈也就是大同酒家舊址附近,開出了一家主營蘇錫幫麵食的滄浪亭。撇開滄浪亭麵條是不是好吃不談,他家有一樣東西是肯定要嚐嚐看的——就是烤鴨。那個果汁飄香的味道,和當年大同酒家賣的烤鴨,幾乎是一模一樣。
 鴻興館在淮海路商業街區規劃中,因為配合市政建設的需要,在1993年便被拆掉了,也並沒有另擇新址再開業。前一陣我在網上無意中查到,在上海某處另有一家鴻興館,不過那僅僅是重名而已。至於鴻興館的生煎饅頭和炒麵,隨著店內老師傅的相繼離世,早已是後繼無人了。

老人和”菜館,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也是因為拆遷的緣故,從金陵路搬到打浦橋一帶。盡管是國營體製,但當時的經理頗有
“老字號”的保護意識,他保留下了原先的店貌和經營特色,使得生意也是相當不錯的。有一年,香港明星趙雅芝參演了一部老上海題材的電視劇,還專門去“老人和”現場取景,看中的就是“老人和”原汁原味的老上海風情。但不知為何,打浦橋的“老人和”最後還是關門了。掐指算來,從 1800年開業,到2003年落幕,“老人和”總共經曆了兩百多年的風風雨雨,要知道,上海從小漁村發展到如今的遠東大都市,這當中也不過是兩三百年的曆史。作為上海灘上曆史最悠久的一家老飯店,“老人和”最終沒能堅守下去,悄無聲息、不為人所關注地,黯然退出了曆史的舞台,這不能不說,也是上海這座城市的遺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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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匆匆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謝謝來訪。世界上的事情變化是很大的,所以人們會有回憶這個功能。
匆匆客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齡齡媽媽' 的評論 : 哈哈!名不副實,那時我已經不在上海,所以無緣享受。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做廚師的朋友們在上麵很多的酒家工作過,比作者小了7,8歲,差不多的年代,不過後來都改行了。謝謝分享。
齡齡媽媽 回複 悄悄話 90年代,倒是在上麵提及的富麗華大酒店吃過,不富麗的,我們吃了餛飩小籠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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