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鄉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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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茶花

(2015-06-09 16:16:24) 下一個
今天天氣很好,晴朗的天空顯得格外藍、特別高,氣溫不低又沒有風,真是外出遊玩的好日子。每個月的25日他都會到北野天滿宮的古董集市轉一轉,不一定買東西,是為了感受那種氣氛。
 
北野天滿宮又被稱為天神宮,是京都一處名勝古跡,供奉日本學問之神菅原道真。每個月的25日是天滿宮祭典和廟會的日子,又稱作天神市。寺院外麵有古董市集,沿著寺院的外圍露天擺設,向附近的巷弄延伸。這裏沒有什麽高檔的東西,都是些被稱為古民具的民間工藝品。這些東西很少仿製品和新品,多是有些年頭的老東西,價錢也不貴,還可以議價。這天正好是一年一度的“梅花祭”,遊人特別多。既然趕上了,他就先不逛集市,也隨著遊人進到宮裏隨喜一番。今年的梅花開得早,宮裏麵1500多棵梅花在枝頭綻放,紅的、白的、粉色的、白裏透紅的,叫人目不暇接。遊園的日本女子大多穿便服,卻有舞伎穿上豔麗的和服,挽了高高的發髻給客人奉茶。本殿前麵的廣場圍起蓬帳,擺放了桌椅,遊人付出一定的費用就可以進到帳內享受名茶並坐著賞梅。由於遊人眾多,所以要輪候。他第一次來這裏賞梅的時候隨日本朋友進過帳內喝茶,感覺很新鮮,以後卻再也沒有興趣坐進到帳篷裏去,不是為省錢而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等候上。
 
由於也算是“梅花祭”的常客,眼前的景物並沒有引起他太多的驚喜。那些用手機看見什麽都拍的是外地來的遊客,那些挎著好幾個照相機還配備了長短鏡頭的是記者或者攝影愛好者。他們在人群中穿梭搶拍,在花樹下架起三角架經營畫麵,忙忙碌碌,興致勃勃。這樣的景象每年重複上演,象征著傳統,也反映了人們對生活的熱愛。他雖然孤身一人,卻常常被一家老小的歡聲笑語或者一對小情人的親昵小動作所感動。在宮裏遊了一圈,他慢慢走出宮門,轉向宮外的古董集市。這裏的攤位不少,卻沒有什麽高古的文物,一般就是些瓷器,舊字畫,還有色澤鮮豔的和服。擺放在地上的還有那些鐵器茶壺,油漆木碗,青花碗盤,木雕銅像等等,近代的望遠鏡,照像機甚至造型比較特別的玻璃瓶都有。
 
這麽些年每個月在這裏轉悠,有不少攤主認識他,經過他們的攤位,不管有沒有上眼的物事,他都會停下腳步,和攤主聊幾句。邊走邊看,不知不覺就走完了一條街,正打算轉到另一條街巷,目光被一個茶盤吸引住。那個茶盤,白色中透出若有若無的綠,一支白色的山茶花占據了大半個盤子,他心底最柔軟的部位像是被狠狠地剜了一下。
 
那一年他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得到這個結果他一點不感到意外,他知道自己偏科非常嚴重,文、史、哲方麵他的成績優異,數、理、化卻隻是中等水平,對於進大學本來就沒有寄予太大的希望。通過叔叔的打點,他在市裏一家有點規模的國營工廠找到了一份工作,被安排在工會。這份工作相當清閑,又有機會讓他接觸到不同層麵的人,對他的寫作很有幫助。很快的,他在廠裏和係統裏有了點名氣,市裏的報章也刊登過他的一些作品。剛進工廠的時候,他住在廠裏的宿舍,白天上班,晚上寫作。為了不影響舍友,他有時要躲到廁所裏就著燈光來寫。姐姐知道她的處境之後,在城鄉結合部為他租了一間房,騎自行車上下班也不過二十來分鍾,姐姐為他創造了那樣好的條件,他寫作起來就更有勁頭。他們一家四口人,父母都在鎮裏工作,姐姐已經出嫁,和姐夫一起開了一家店,從廣東沿海把衣服販到這裏來,幾年下來也掙了一些錢。姐姐從小就疼愛這個弟弟,難得的是,姐夫也鼓勵他堅持自己的理想。
 
由於城市的發展需要,城鄉結合部也越來越興旺。天一黑就回家看電視的人少了,桌球室、錄像廳開得越來越多,各式各樣的小飯店也應運而生。上班的時間自然是在工廠飯堂裏用餐,早餐一般光顧住處附近的小店。過了一段時間,他發現有一家小店的包子做得特別好,皮薄餡飽味道鮮,價錢還公道。他就認準了這一家,隻要想吃包子一定上他們家。這家店平常隻有夫妻倆,聽口音不是本鄉人。店主憨厚老實,老板娘殷勤大方,所以熟客很多。到了周末,在市裏念書的女兒有時會回家幫忙,那時顧客就更多了。這個女孩子手腳麻利,再多的顧客也難不倒她。她對待客人溫和有禮,無論怎麽忙臉上都保持微笑。透過皚皚的蒸汽看見她那張洇出紅暈的臉,再急的顧客也自然寬下心來。和店家熟了,才知道他們家女兒有一個很文雅的名字 - 玉茗。
 
有一個周末下班的時候,他在公共汽車站看見玉茗在等車,站牌下很多人,於是他提議載她回家,玉茗開心地坐上了他的車。她說今天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等了很久車都沒來,等車的人越來越多,即使車來了也不一定能擠得上,幸虧遇到了他。玉茗和他在小店交談過,但不算很熟。經過這一次偶遇,一路上說了很多話,彼此都加深了了解。他把辦公室的電話留給玉茗,說既然大家都在市內,如果有事可以聯絡得上,她痛快地收下了,這一年,玉茗念高二。他從事工會的工作,經常要分發電影票或者演出的入場券。有些時候他會邀約玉茗一起去觀賞,玉茗也很樂意有這樣的機會,兩人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密切。這一段時間。他的創作熱情分外高漲,寫了大量的詩歌和散文。發表這些作品的時候,他都使用“紅山茶”這個筆名。他告訴玉茗,這是為了與她的名字相對應,因為玉茗是白山茶花的別稱。玉茗聽了很開心,說以後自己就是他的茶妹妹,他就是自己的茶哥哥,不過隻能在沒有外人聽到的時候叫。他問玉茗,名字是誰給起的?玉茗說是姥爺起的,姥爺是個鄉村教師,平常就喜歡蒔花弄草。她出生那一年,家鄉的山茶花開得特別茂盛,姥爺最喜歡白山茶,所以就給她起了這個名字。
 
到了高三下學期,玉茗的情緒起落很大,經常悶悶不樂。他以為是麵對高考的緣故,於是安慰她說千萬不要緊張,放鬆心情應付考試才是最好的手段。她說自己並不擔心高考,因為她不愛念書,也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專業,上不上大學都無所謂。她喜歡刺繡,不上大學的話,她可以去學刺繡。他覺得那就更應該放寬心,沒有必要整天憂心忡忡。她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來,她所擔心的是爸爸媽媽想讓她去日本。聽了玉茗這樣說,輪到他心裏打鼓,問為什麽會突然間要去日本呢?玉茗說是前一段時間,他的表舅從日本來,說可以給玉茗作擔保到日本去。那時出國正是一件時髦的事,媽媽建議玉茗如果考不上大學就幹脆去日本看看,最不濟也學上一門外語總歸有用。玉茗一方麵想到外麵看看,另一方麵又舍不得離開家人和他,所以老是提不起勁。知道她的心結之後,他叫玉茗先不要考慮去不去日本的事,把高考完成了再說。為了不影響玉茗的學習,他主動減少了兩人見麵的次數。玉茗果然沒能考上大學,她坦然麵對,也沒有去學刺繡,而是把全部精神放到爸媽的小店裏。兩個人還是經常約會,不過再不像從前那樣無話不談,尤其刻意回避去日本的話題。
 
那一天,玉茗約他下班後到市文化宮見麵,他如約而至。一見麵,玉茗從挎包裏拿出一方手帕交給他。他打開一看,湖水藍的手帕上繡著兩支山茶花,一支紅色,一支白色。兩朵花枝梗交纏,紅山茶略高,白山茶稍低,就像照相館裏常見的男女合照。玉茗幽幽地說,她去日本的手續都辦好了,下個月就走,這方手帕留給他做個紀念,在日本的路會怎樣走下去,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結局他早有預感,所以並沒有太大的震蕩。他囑咐玉茗在異鄉要多加小心,常常寫信回家,以免老人牽掛,語氣淡淡的,絲毫沒有訣別的味道。其實他知道,這一次離別,意味著將永遠失去了她。但是他不想把這種情緒透露出來給她造成任何壓力,決定自己默默承受這種刻骨的傷痛。這次見麵的氣氛很壓抑,見麵的時間也很短,為了避免相見無言的場麵,玉茗出國之前,他搬回廠裏的宿舍住,一直沒有回出租屋。玉茗上飛機之前的一天,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出國前很多事要料理,所以一直沒給他打電話。他說可以理解,自己怕給她添亂所以也沒有打電話聯係,然後大家在電話裏互道珍重,他以為這一段情緣就畫上句號了。
 
過了很多年,他才明白自己從來沒有放下這段情。玉茗離開之後,有一段時間他簡直無法寫作,隻要提起筆來,腦海裏都是以往和玉茗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他向單位請了假去旅遊,希望能寄情山水,舒解胸懷。在旅途中,他嚐試寫些東西,還是感到力不從心,寫出來的文字幹巴巴毫無生氣,他以為自己靈感的源泉徹底幹涸了,於是不再寫,隻是每天臨帖學習書法。過了幾個月,他的心情慢慢平複,感覺心中的鬱悶完全化開了,觀察生活有了新的角度。由於調到市文化宮,日常工作都與文化有關,他又開始了寫作,用的還是“紅山茶”的筆名。熟悉的朋友稱許他的作品比以往更深沉,文字也更為簡練。有海外的書報雜誌轉載他的文章,為他帶來經濟收益之餘,還擴大了他的讀者群。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他隨一個官方團體到日本走了一遭,對這個令人又愛又恨的鄰國有了一次感性的認識。在訪問過的幾個城市中,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京都市。他自己的分析是,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對他遊覽京都的心情產生了一定的心理暗示,由此反複折射出對京都市整體的細膩感受。
 
看著他這幾年單調孤寂的生活,姐姐為他著急。經常有意無意地安排他和一些女孩子見麵,他明白姐姐的苦心卻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這些社交接觸。朋友批評他是自我沉溺於扮演悲劇人物的角色,他自辯說是激情已經充分燃燒,連餘燼都沒有,不願意誤己誤人。姐姐自然不會輕易放棄,照樣為他製造各種各樣的機會。為了躲避這種出於善意而產生的滋擾,也為了嚐試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態,他決定出國,目的地就是京都。選擇京都有兩方麵的原因,一來是當年遊日本時的觀感,二來是他的一位筆友就住在京都並且願意提供各種必要的協助。這位筆友的名字是顧曉娟,很早就是他的讀者。顧曉娟對文字的分析很細致準確,不同於一般的泛泛之言,兩人經過一段時間的書信來往,彼此都有些了解。他讀過顧曉娟寄來的文章,都是些散文,文筆相當優雅,缺點是題材比較單調。他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見解,顧曉娟也欣然接受。
 
他和顧曉娟的通信圍繞著文字和思感的話題,從來不涉及個人隱私,所以到日本之前他對顧曉娟的身世並不了解。原來顧曉娟出生於台灣,在日本念的大學,畢業之後進了一家台資公司給老板當秘書。老板的太太病逝之後,老板迎娶了她,她成了老板娘。過了幾年,年紀比她大很多的丈夫離他而去,老板與發妻所生的子女向她發起爭奪公司控製權的官司。她無意於商場的爭鬥,主動退出,換取了寧靜富足的生活。在台灣出版的雜誌上第一次讀到“紅山茶”的文章,她就被作者的文字所折服,也被他豐富的感情所牽引。“紅山茶”流傳在海外的作品並不多,她就托國內的親友四處搜羅。當顧曉娟向他展示曆年收集所得的時候,麵對那些不同開本,不同年代的書報雜誌,他久久說不出話來。自從上次到日本旅遊,他對日本文化產生了更深的興趣,為了能夠閱讀日文原著,回國之後他就開始學習日文。有了那樣的基礎,當他出國到了京都自然有很大的方便,起碼省去了學語言這一關。由於他有多年來的工資和稿費收入,經濟上沒有壓力,到了日本,他並不急著找工作。他計劃花一段時間來認識這個城市。開頭幾天,顧曉娟帶著他在市內遊玩,讓他熟悉各種交通工具的使用方法和路線,此後他就自己一個人在市內到處遊覽。
 
他抵達京都的時候剛過了中秋,參考了顧曉娟的建議和觀光指南的介紹,他擬定出自己每天的遊覽路線。“金閣寺”當然是他首選的遊覽處,上次隨團而來,行色匆匆,多數人滿足於在外牆貼滿金箔的“舍利殿”前拍上幾張照片,未必對它的人文曆史背景有絲毫興趣。他作為成員之一,隨人流進出寺廟,猶如蜻蜓點水,自己感興趣的部分都顧不上看。這次重遊“金閣寺”,他整整花了一天的時間。那是一個晴天,鏡湖池水映出蔚藍的天空和白雲,金碧輝煌的“舍利殿”一虛一實,美得叫人透不過氣來。三層的建築物各有不同的風格,揉合了日本平安時代的貴族風格,鐮倉時期的武士建築風格和中國唐朝禪宗佛殿的建築風格。雖然說這座建築物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修複重建而成,由於嚴格按照原樣施工,漫步殿閣廊柱之間,仍然能使人感受到濃厚的曆史氛圍。傍晚,他坐在夕佳亭品茶,眺望“金閣寺”在夕陽餘暉之下的景致,又是另一番感動。當晚霞轉為暗紅色,像是一團火焰圍著這座建築,他不由想起1950年那位年輕的日本僧人,為了一己的妄念,一把火燒掉那始建於五百年前,滿載曆史印跡的舊“金閣寺”那種愚蠢行為,心中生出無限的感歎。他喝盡杯中的茶水,拾途而歸。
 
日本現今的首都東京以他的現代化和商業化為世人所熟悉,旅遊人士在東京的一項主要活動就是購賣各樣先進的電子產品。在京都,遊客當然也會購買各類旅遊產品,除此以外,遊客還能感受到這個城市把現代化生活和古老傳統的有機結合。京都市一千多年前就被定為國都,那時叫做平安京。那是公元794年,曆史上稱為平安時代,當時的天皇叫做桓武天皇。京都市受中國的曆史和民俗的影響很深遠,城市建設模仿中國古代洛陽和長安。因此,當他漫步京都老街,看著那些兩層的木建築和石板街,思古的情緒油然而生。有一次,他遊玩“圓德院”之後,信步沿著附近的小街慢慢地走。不知不覺之間走到了一個叫“染坊”的地方。在那裏,看到不少穿著和服的女子,既有當地人,也有遊客。有些和服的顏色鮮豔亮麗,在古舊木建築的襯托之下更加引人注目。當他從一家賣茶具的店鋪走出來的時候,迎麵走過來一位穿和服的女子。她穿著一件日本人稱之為“小紋”的和服,淺紫的底色上印著一朵朵的紅山茶花。“小紋”是最普通的日常和服,可以在傳統技藝的練習、約會、上街購物或非正式的派對穿著,但不能用作正式場合的禮裝,看起來這是一位熟悉日本“著物”的女子。令他不顧失禮地盯著那位女子看的原因是她的身材樣貌酷似玉茗。當那個女子與她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聲,那女子側過頭看了他一眼,一瞥之間,他發現那位女子眉心有一顆痣,他知道自己認錯人了,對那女子說了一聲抱歉,那女子微微一笑,轉頭走了。
 
玉茗出國之後,等到出租房租約期滿,他就搬回市裏另外找住處。雖然這些年來他再也沒有光顧玉茗父母的小店,有關玉茗的消息還是通過各種途徑傳到他的耳中。他知道玉茗去了日本的九州,因為他的表舅住在那裏,聽說她後來嫁給了當地一個舊時的“華族”子弟。所謂“華族”是明治維新之後的一種貴族製度,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1947年5月3日日本國憲法生效當日廢止了“華族製度”為止。但是這些“華族”的後人,在當地的政界、商界仍然有著一定的地位。玉茗臨行前送給他的手帕,他一直保存著。他找人把手帕鑲在一個玻璃框裏,他把這個鏡框掛在寓所的牆上,就在書桌的正上方。這些年來,他無數次凝望那兩支山茶花,欣賞那細密的針腳和精美的構圖,體會那一針一線之中所蘊含的心思和情誼。
 
有一天,他不想再以一個遊客的身份徜徉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之中,他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融入這個社會。他把這個想法告訴顧曉娟,顧曉娟表示大力支持,並建議他可以作為她的私人助理,協助她管理她所擁有的幾間店鋪。他理解顧曉娟想要充當他的“藝術保護者”的意願,而且她也有那樣的實力,但是他拒絕了。他認為那樣的安排無形中建立起某種契約性的義務,他寧願保持更多的自我。他對顧曉娟說,自己的姐姐在國內經營服裝銷售,從前是由沿海進貨到家鄉銷售,如今同類型商鋪之間的競爭相當激烈,他想把日本的服裝發運回國,增加姐姐的經營品種和競爭力。由於顧曉娟在服裝行業有豐富經驗和良好的關係,他希望顧曉娟能給他提供意見和渠道。顧曉娟一口答應,並立刻安排與他一道回中國考察姐姐的經營規模以及店鋪的位置。他和顧曉娟的家鄉之行在親友之間引起很大的反應,大多數人的關注點都在於他們兩人的關係。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也不刻意去澄清,因為他深信大多數人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
 
在顧曉娟的幫助下,他當上了姐姐在日本的代理,為姐姐的時裝店采購、發運日本的服裝。這些工作占用不了他太多時間,他有充裕的時間進行寫作,稿件發回國內的書報雜誌出版社,有一份旅遊雜誌還聘他為特約撰稿人。他還進修日文,希望有一天能用日文寫出高水平的作品。姐姐姐夫在商場拚搏多年,培養出敏銳的商業觸覺,他們看到當時家鄉不少人想要出國進修和謀生,就在國內辦了一家移民留學中介公司,由他在日本負責聯係學校以及為剛到日本的朋友提供協助。相對於大多數孤身闖異鄉的人來說,他並沒有經受過太大的磨難,但是不代表他不知道其中的艱辛,因此他很樂意為初來乍到的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開頭幾年,他在服裝出口和移民留學中介方麵的業績很穩定,也交了不少朋友,花在寫作上的時間反而少了。後來,他請了人來負責處理事務性的工作,騰出更多時間用來學習日文和寫作,自己感覺日子過得相當充實。
 
經常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中遊逛,他漸漸養成收集舊物件的興趣。他並不是想成為什麽收藏家,隻是收集那些有曆史價值或者造型特別的器物,有空的時候觀賞把玩,調劑精神。“金閣寺”他後來去得少了,他感覺那貼滿金箔的“舍利殿”雖然耀眼生輝,看得久了難免眼花,去得比較多的反而是“銀閣寺”。“銀閣寺”原來的名字是“慈照寺”,由於裏麵的觀音殿被稱為“銀閣”,才延用為全寺的名稱,也有與同樣由足利氏所建的“金閣寺”相呼應的含義。“銀閣寺”隻有兩層,照樣糅合了兩種不同的建築風格,是室町時代中期“東山文化”的代表性建築。寺內也有湖,名為“錦鏡池”。他最喜歡在冬天大雪之後遊“銀閣寺”,那時全寺的樹木和建築物的上部一片白茫茫,原色的建材被襯托得更為厚重沉穩。漫步銀閣寺垣,腳下積雪被擠壓發出細碎的聲響,打破了四周的寂靜,卻無礙於感受那種空靈。寺內國寶級的“東求堂”每年隻開放兩個月,吸引眾多遊人。“東求堂”是當時主人的書房和茶室,麵積不大,擺設簡單,極其簡樸閑靜。雖然平時不得其門而入,立足室外也能領略那種寧靜致遠。根據曆史資料顯示,當時的將軍大人足利義正,不顧京都地區在戰亂之後凋敝的民生和疲憊的經濟,仍然大肆征稅金、課勞役,才為將軍營造出這種風雅安逸而奢華的生活環境。想到許多古代偉大建築都滿滿浸潤著老百姓的血汗淚水,不禁叫人生出“殘酷之美”的感歎。
 
京都市內類似“天滿宮”天神市的所謂古董市集不止一個,位於南區教王護國寺(東寺)每月 21 日舉辦的東寺弘法市,是為了紀念祖師弘法大師的忌辰所舉辦的市集,每月的第一個周日卻另有一個東寺破銅爛鐵市,所售賣的東西大同小異。他基本上隻到“天滿宮”的原因主要是離他的住處近。今天原以為一無所獲,沒想到這個茶盤竟然勾起他已經沉澱的記憶。他看一眼那個地攤的攤主,是一位老人,雙眼低垂,並不主動與停在攤位前的客人搭話,他的攤上也沒有其他特別吸引眼球的東西。難怪他每月到來這裏轉悠,從來沒有留意過這個攤位和這位攤主。他判斷這隻茶盤是新品,年代不遠,加上不成套,價格不會高。他蹲了下去,打算拿上手仔細看看是否有缺口裂紋。當他的手快要碰到茶盤邊緣的時候,一隻白嫩的小手搶先一把抓起那茶盤。同時,耳邊響起清脆的聲音說:“媽媽,好漂亮的山茶花!”他心頭一點點的不高興被那清亮的聲音衝得煙消雲散,臉上帶著微笑,扭頭看著已經站了起來的小姑娘。小姑娘穿一套水紅的“洋裝”,頭上係了一個大蝴蝶結,向一位穿和服的女子揚起手中的茶盤。她的媽媽身穿淺綠底色,有綠色花紋的“色無地”,係藍色腰帶,邁著細碎但急促的腳步走過來。到了跟前,那女子低頭斂衽向他致歉說:“失禮了!小孩子不懂事。”
他連忙回答:“沒關係,不礙事的。”
女子抬起頭來的一刹,他下意識地用中文叫了一聲:“玉茗?”
對方也脫口而出用中文說:“茶。。。”忽然頓住,接著說出一句問候的話:“你還好嗎?”
他回答道:“還好。聽說你們住在九洲,什麽時候來的京都?”
玉茗說他們前天到京都來赴宴,今天帶女兒來遊“天滿宮”。小女孩忽閃著眼睛問她的媽媽:“媽媽,是您的朋友嗎?”
玉茗回應:“是媽媽在中國的朋友。”然後對他說:“這是我的女兒美智子。”
小女孩很懂事地向他鞠了一躬,對他說:“先生您好!”他微微點頭回禮。女孩就問她媽媽:“媽媽,我們要買這個盤子嗎?”
她媽媽說:“這個茶盤應該是一套,單個沒有用。”
小女孩聽了不說話,輕輕地把茶盤放回地攤上。玉茗輕拉小女孩的手朝遠處一指說:“ 美智子,爸爸在那邊等我們呢。”
他朝玉茗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一個身形挺拔的男子站在一輛黑色的車子旁邊朝這邊望,應該就是玉茗的丈夫,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穿製服戴白手套的男子,看來是他們的司機。玉茗和美智子向他道別,他也對她們母女倆說了聲“珍重!”。
他把眼光重新投向那個茶盤,攤主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問:“先生還想要這隻盤子嗎?”他說:“剛才那位太太說得對,單一個沒有什麽用處。”
攤主微微一笑說:“這個要看你怎麽用。觀賞它的時候如果能夠令你產生愉悅,它就是有用的。
他說:“您說的是,我就要了它吧。”
攤主說了個價,她同意了。攤主拿包裝紙把盤子包好,係上繩子遞給他,他接過來道了謝離開了那攤子。走了幾步,聽得身後傳來“叮!”的一聲,然後是攤主的吟誦:
愁ひつつ岡にのぼれば花いばら 
他知道那是十八世紀俳句作者與謝蕪村的作品,有人把它翻譯成中文:愁不斷 步上山岡 花草也是荊棘。
他覺得這位老人當得上“世事洞明”這四個字。中午的太陽照在身上帶來一陣暖酥酥,他腦海中泛起與謝蕪村的另一首作品:拾落穗 漫步向 向陽的方向。
 
後記:這是上個月參加“接龍遊戲室”活動的時候,披了“沱茶”馬甲寫的一個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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