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耳邊仿佛聽到走廊裏有動靜,伴隨著壓低了嗓門的說話聲。他靜靜地等著看是不是有人要進病房裏來,聲音漸漸地弱了,沒有人進來。他想,這回出去有幾件事要趕緊辦。頭一件事要把居所重新裝修,把大兒子嘉瑋原來的睡房擴大。嘉瑋在大學裏念了兩個和電腦相關的學位,畢業後在一家國際大銀行工作了三年。攢夠了學費和生活費,嘉瑋辭職到英國再進修,這回學的是哲學。半年以前畢業了,還帶回來一個未婚妻。這個未來的兒媳婦從廣州到英國求學,學的是工商管理,畢業後還回廣州工作。嘉瑋帶著未婚妻到香港見過父母才把她送回了廣州。兩個月前,老趙和妻子隨嘉瑋到廣州與女方家長見麵,同時把兒女婚事定了下來。未來兒媳婦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非常開明隨和,並不因為親家是一個巴士司機而有任何芥蒂。未來兒媳婦也賢惠大方,深得老趙夫婦的歡心。最近,未來兒媳婦在香港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幾個月後就會來香港。老趙和親家商量妥當,準備近期選個吉日把喜事給辦了。所以,給小兩口準備新房就是頭等大事。
老趙三個兒女都很爭氣,從小學習都很自覺,沒有請過一天的補習老師。嘉瑋的兩個妹妹都是大學生,大妹妹嘉珮前年畢業,在“聯交所”工作,小妹妹嘉玥今年大學最後一年,和姐姐一樣念的是會計專業。老趙近年血壓偏高,加上右腳跟筋腱經常發炎,阿娟常勸她早點退休,不要硬挺下去。他老是想撐到小女兒大學畢業,找到工作才退下來。他是這樣考慮的:嘉瑋眼看就要成家了,小兩口也不可能長期和自己一起住,除了日常開支,還要為將來買房子作儲備。如果自己退休了,靠自己那一點“強積金”加上嘉珮拿回家的“家用”過日子,可能會過得緊巴巴,所以想盡量多幹些日子,起碼等小女兒家玥大學畢業之後再說。這次出了事故,公司有可能勸他提早退休。唉,退就退吧,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感覺時間已經過了很久,看看吊瓶的藥液卻並沒下去多少, 估計一時半會不會有人來。他覺著有點困,閉上眼睛想打個盹,忽然間想起一件要緊的事,頓時困意全消。他想起來,下個月師傅過大壽,給師傅的賀禮還沒置辦呢,待會阿娟來了要給她說說,讓她先留意著。回顧自己六十多年來走過的路,得到過不少人的幫扶和眷顧,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幸福的人。當年為了逃離了那個看不到前途的農場,經過一番努力,終於踏足香港這塊不一樣的土地,自然很興奮。然而前路茫茫,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樣一種將來。和他一起偷渡的兩個知青在香港都有親戚可以投靠,他手上卻隻有一兩個先他而來的知青朋友的電話。幸好同行的阿釗把他帶到自己的表姐家暫住,令他的彷徨消減了大半。阿釗的表姐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兒住著一套三室一廳的樓房,對於表弟和他的朋友非常熱情,叫他們安心住下來,住多久都行,還讓當年的小趙跟著阿釗叫她做表姐。表姐的女兒忽然間多了兩個表舅也顯得很開心,沒事就追著他們問“鄉下”的事。晚上兩人睡前聊天的時候不由發出深深的感歎,以前常聽別人說“香港人情薄過紙”,看來並不盡然,好人還是到處都有!
安定下來之後,兩個人開始看報紙找工作。阿釗在製衣廠找到了一份工作,負責把成衣熨燙好交由其他工友包裝。他則由一位知青朋友介紹到了一家小工廠當學徒。這家工廠的老板周炳原來是廣州的一個“八級技工”,還是一位“先進工作者”。六十年代初,因為自己鍾愛的女友被有權勢者橫刀奪愛,自己還麵臨被迫害的危機,於是奮而出走,到了香港。十多年來,憑著自己的手藝和為人闖出了一片天地。近年逃港知青漸漸多起來,他陸陸續續接濟了不少人。首先給他們一個落腳之地,如果有興趣,也可以在他的廠子裏學藝、幫工。先來的人都叫老板為“炳哥”,隻有老趙始終叫“師傅”,因為他覺得叫“炳哥”無法帶出他的由衷敬意。他認為,師傅教給他的不僅僅是技藝,還言傳身教幫助他建立起一套做人的準則!在學校裏念書他不上心,在農場裏幹活他不起勁,可是到了師傅的廠子裏頭他像是換了個人。師傅白天教的他留心聽著,晚上就記在本子裏,生怕時間長了忘掉。師傅示範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仔細看,絕不肯漏掉一個細微的動作。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很快就滿師了。經過一頓時間的磨練,他的技術甚至超過了一些入廠比他早的師兄。有一天,師傅對他說,給他在外麵聯係了一家大廠子,讓他出去曆練曆練,他舍不得師傅,但為了不辜負師傅的一番心意,他還是應了那份工作。沒想到,竟教他經曆了一番色彩斑斕的另類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