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一鳴的父親叫呂凡人。
在呂一鳴還沒有出生之前很久,呂凡人曾經是帝都大學化學係的高材生。在一場政治運動中,呂凡人因為拚命保護係裏一個被學生毆打的老教授,被人抓了起來。後來,又被查出他出身是黑五類,情況越發糟糕。
事實證明,呂凡人的努力沒什麽卵用,老教授還是死了。臨死前,老教授流著眼淚說:“凡人,你應該上普林斯頓的呀,普林斯頓……”
普林斯頓是個什麽勞什子,打人的人們沒有聽說過,但是他們很重視,因為覺得這很可能是外國的特務機構。於是呂凡人的職業被落實了:“A國派遣特務”,再加上一個兼職:“常凱申匪幫伸到大陸的一隻黑手”。
呂凡人被關押了三年,又被趕回老家,接受貧下中農監督勞動改造。呂凡人老老實實,在老家叢海省墨集縣蛤堆兒村務農,後來又到了蛤堆兒村小學校幹雜活。名義上幹雜活,實際上就是小學校長。因為這個蛤堆兒小學有好多年,全體教職工隻有呂凡人一個人。呂凡人就在小學校唯一的一間土胚房裏,給分為五個年紀的三四十個孩子上各種課。每天三頓飯,都喝疙瘩湯。這個國家的飲食文化源遠流長,各種麵食的做法琳琅滿目,但是呂凡人隻會做疙瘩湯。連累到呂一鳴,最喜歡吃的東西,竟然還是疙瘩湯。呂一鳴到現在還時常會想起,自己小時候,放學回來,端起一碗父親煮的疙瘩湯,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呼嚕呼嚕”喝完,又抱著父親的脖頸討要的場景。那一幕,似乎是他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
再回到呂一鳴還沒有出現在人間,連他媽也還不知道在哪裏的時候,他未來的爹呂凡人雖然天天喝疙瘩湯,卻是一個樂觀的人。樂觀到居然領著一群半大孩子,在黃泥裏搗上石灰,再拉著碾米的石滾子壓,在學校的場院裏修了一座籃球場。籃球架子用的是公社早已廢棄的宣傳欄改造的,籃板上還刷著“要鬥私批修”的字跡。籃球是村裏老支書的兒子,從軍隊上帶回來的。
從此噶堆兒村的村民們有了一項娛樂,晚飯時候端著海碗,夾著大蔥,到小學校看呂凡人領著一幫子後生打球。呂凡人生得手長腳長,穿著背心短褲,在場上轉身,過人,像風一樣快;急停跳投,張手就中。不少大姑娘看著偷偷的笑,臉蛋兒就像秋天裏的高粱,一坨坨紅了起來。
大姑娘們動了心思,七姑六姨來提親的不少,但是呂凡人一直單著。直到有一天,村裏來了個好看的女子。再後來,呂凡人落實了政策,調到了琴島市第一中學當教員。呂凡人要走的那天,全村的人都來了,拿來的花生,大棗,各種魚幹,海米,堆了一屋子。當天夜裏呂凡人悄悄走了,好吃的東西幾乎放著沒動。害得老支書罵了很久:“天上的文曲星咋著,看不上俺們老夥計這土坷垃東西!”
這個好看的女子,就是呂一鳴的媽。呂一鳴後來聽別人說,他媽是呂凡人在帝都大學時的同學,帝都人。呂一鳴的媽沒有回帝都,也在琴島的一所中學當了教員。順理成章,成了呂一鳴的媽,生下了呂一鳴。也許呂凡人父子就是喝疙瘩湯的命,沒過幾年,不知出了什麽事,呂一鳴的媽挺著個大肚子,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這一年呂一鳴還太小,沒有留下多少記憶。
呂一鳴從小到大,填過的所有登記表裏,父親一欄當然是填著“呂凡人”,母親一欄,都是空著。
呂一鳴不隻一次追問過父親,自己的母親是誰,為什麽丟下自己走掉?呂凡人的回答,從來都是沉默不語。家裏,甚至沒有一張他母親的照片。以至於呂一鳴小的時候,一度懷疑自己的父親真的是個外國特務,不然為什麽會跟這麽一個神秘的女子有染,還生下自己,然後消失不見了?當然,這樣的問題他不敢去問父親,以免自己屁股開花。
呂一鳴上初中的時候,呂凡人的身體垮了。到醫院檢查,肝癌晚期。呂一鳴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醫院裏。呂凡人全身浮腫,插滿各種管子。他的心跳逐漸微弱,忽然長長籲出一口氣,看了呂一鳴一眼,頭一歪,死了。
周圍圍著一大群人,領導、同事,還有很多醫生,但是他們什麽也做不了。
呂一鳴自己也很奇怪,為什麽當時很多人落淚,唯獨自己沒有哭。隻是狠狠的,狠狠的咬緊了牙齒。也就是從那一刻起,他立誌要做一名醫生。父親死前,給他留下一支竹笛,翠綠晶瑩的笛杆上,鐫刻著四個娟秀的字:“凡人我愛”。另外,還給呂一鳴留下一句話:“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母親的秘密,就被這樣一個“不稱職”的父親,帶到骨灰盒裏去了。對於父親留下的話,呂一鳴並沒有什麽感覺。國家這樣的事太大,他不太懂。他隻想做一名好醫生,醫治好全天下,像他父親一樣,不該死的人。
呂一鳴繼續喝著他的疙瘩湯,獨自念完了高中。畢業的時候,以全市理科第一名的成績,升入了久負盛名的臨江大學醫學院。他入校的時候,臨床醫學係的主任,就是現在的院長印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