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後﹐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切恢復平靜。當雲祥雲梵走過﹐大家的目光也隻不過會多停留一瞬間。爸爸媽媽已經再三叮囑蕭秀不要管丁家的事。雲祥兄妹也不再有正常的作息﹐所以現在連他們的背影都很少看到。他們有時一早便大包小包的出門﹐要不然雲祥就在門口搭的小爐灶煎中藥。雲祥現在簡直有點頹廢了。頭髮好長﹐總是被汗水或蒸汽弄得濕漉漉的﹐擋在眼前。
他更瘦了﹐可是現在連襯衣都懶得穿了。在家就穿一件背心﹐出門便搭上件舊的中山裝。背心在他身上晃蕩晃蕩的﹐照媽媽的說法就是瘦得拿肋骨當琵琶彈。整天拖著那雙拖鞋﹐啪嗒﹐啪嗒﹐啪嗒。雲梵就會坐在門檻上看著她哥哥忙碌著。她靠著門檻﹐微微笑。有時會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她的臉白得象紙﹐眼睛一眨﹐一眨。
有時﹐她倦了﹐長長的睫毛稍稍落下﹐雲祥就會關注地看著她﹐確定她的胸口還在一起一伏。有時還會探探她的鼻息﹐確定有氣嗬出才放心地去做別的事。有時兄妹倆就一起坐在門檻上。雲梵把頭輕輕靠在雲祥的肩上。任由汗水潮濕了衣服﹐任由藥味瀰漫整個弄堂。兄妹倆似乎沉浸於在一起的幸福﹐但有一種逃離不掉的惶恐如中 藥味一樣﹐無時無刻籠罩著他們。
天氣越來越炎熱。空氣簡直就象氣體漿糊﹐肆無忌憚地粘在皮膚上﹐揮也揮不去。雲祥煎的中藥成了眾人抱怨的目標。當那股濃鬱的藥味和潮濕燜熱地氣候混合在一起﹐誰也受不了。傍晚鄰居們聚在一起乘涼聊天都不免孕育出種種銷毀雲祥那小爐灶的計劃。奇怪的是﹐每天清晨那小爐灶總是平安無事﹐咕嚕咕嚕地煎著中藥。雲祥 常會告訴雲梵中藥是多麼靈。告訴她﹐她的病會象這藥味一樣隨風飄走的。雲梵這時就會甜甜地笑。可是雲祥忘了﹐如果沒有颱風﹐上海夏天的空氣簡直就是凝固的。
那天確實很熱。蕭秀真興致勃勃地看她的叫蟈蟈。它住在竹絲條編織的籠子裡﹐正起勁地啃著一顆毛荳。蕭秀則大口大口地啃著紅豆棒冰。儘管剛洗過澡﹐綢裙子還是濕漉漉地 粘在她的背上。平時那些勤勞過度地阿姨媽媽們也都懶懶地躺在竹椅上﹐搖著芭蕉扇﹐誰也不想動。唯有樹上的知了﹐嘰嘰唼~﹐嘰嘰唼~地亂叫。人們不時地嘆氣 ﹐翻身﹐抱怨。大家都在快凝固的空氣中盼著雷雨﹐盼著颱風。
弄堂裡傳出疾速地啪嗒啪嗒啪嗒﹐大家都抬眼看。隻見雲祥拖著拖鞋﹐背著雲梵﹐往弄堂口疾步狂奔。他滿頭大汗﹐雙眼直盯著那出口。他使勁地駝著他瘦小的妹妹﹐ 可是雲梵已經緩緩地往下沉﹐往下沉。狂奔中﹐他那塑料拖鞋都飛了一隻﹐他也不顧。赤著一隻腳﹐啪嗒﹐啪嗒﹐隻有一隻拖鞋的聲響。離弄堂口隻有幾步路了﹐雲 梵卻越沉越低﹐直到雲祥是扯著她的衣服往前拖﹐直到雲祥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嚎咷大哭起來。他抱著他的妹妹﹐不顧一切地要把她抱起來。他的膝蓋血淋淋地﹐還 嵌著水泥地上的小石子。大家都嚇呆了﹐居然沒人去幫他。直到他晃晃悠悠地把雲梵抱到弄堂口靠在牆壁上喘氣﹐大家才緩過神來﹐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找了黃魚 車﹐鋪上席子把雲祥雲梵架上車﹐往醫院去。
蕭秀這才回過神來﹐手裡的紅豆棒冰已經化成糖水﹐黏子嘎答﹐滿手都是。那晚﹐颳起了久違的颱風。颳得窗戶撲撲響﹐颳得讓人流眼淚。風﹐把人都吹走了。黃荳似的大雨拚命地落﹐落地讓人心疼心碎。樹上的知了﹐總算是安靜了。
那雨下了兩天兩夜﹐雲祥雲梵卻一直沒有回來。小雀們和小搗蛋也一直閉門不出。丁叔似乎也一直沒有上班。秀還是會趴在窗台,看著弄堂裏人來人往。但已少了那份期待。丁家 的人都一起消失了似的,弄堂裏日子就是這樣過著。直到那個清晨﹐雲祥一個人回來了。他的頭發短了,露出鎖住的眉頭。他來收拾行李﹐來﹐為了更久地離開這 裡。那天清晨﹐蕭秀又是看見兩個背影。一個蒼老﹐一個消瘦。雲祥拎著行李包﹐大跨步地往前走。丁叔緩慢地走在他身後﹐一次又一次地欲言又止。蕭秀匆匆跑下樓﹐不顧媽媽在背後叫﹕“ 秀秀﹐吃了早飯再走﹗ ”
她一定要再看一下他的背影。雲祥的背影。
他猛然止步﹐回頭沖著蕭秀走來。蕭秀一怔﹐停頓﹐定定地看著他。雲祥走得很近﹐他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一把塞在蕭秀的手裡。他不抬頭﹐低聲說了一聲﹕對不起。轉頭就要走﹐卻又終於回頭看著蕭秀說﹕蕭秀﹐謝謝你。
“雲祥。。” 丁叔終於開口了。雲祥怔怔地看了他父親一眼﹐不知是悲傷還是憤怒﹐他的眼圈紅了。他急忙轉過身﹐疾步走了。丁叔沒有去追他﹐他蒼涼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到弄堂口﹐站在詠漣姨一直站的地方﹐默默看著他的兒子離去。
雲祥走了。在清晨他最親最愛的人頻頻離他而去﹐盡管他極力的挽留。而今天離開的是他自己,留也留不住。
蕭秀攤開手﹐手掌上綻開著一朵潔白的玉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