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轉暖 ﹐可清晨還是會有一絲涼意。弄堂裡的人開始遺忘漣姨﹐隻有看到雲梵的時候人們才會有無聲的嘆息。雲梵如常清晨去上班﹐攢下錢給雲祥哥哥買了一雙塑料拖鞋。這下雲祥但凡在家便穿這拖鞋﹐走路時開始劈啪響。蕭秀的清晨不再看到雲祥的背影在雨中抽搐﹐隻有忙碌的他穿著拖鞋給妹妹煎藥。雲祥的頭髮開始有點亂﹐襯衫開始敞著。有時還會穿個背心短褲在弄堂的水龍頭洗鍋碗。
雲祥哥哥不再斯文﹐不再不苟言笑。他開始向人和人聊天﹐請教怎樣補血﹐療養。他開始和秋幀姨為誰能用鍋灶吵架。他還極力地收集廢紙廢銅廢鐵﹐賣了來攢錢。有時﹐蕭秀看見他背著一大摞報紙廢紙去回收站賣。為此秋幀姨怨不堪言﹐ “家裡的空地都放了廢紙﹐算什麼意思﹗” 雲祥還不時地企圖說服雲梵不要再去上班﹐可雲梵隻是搖頭。
一日雲梵被福利廠送了回來﹐因為不小心剪刀紮了手便流血不止。從那天後雲祥的假日幾乎都用在帶雲梵去醫院上了。他還在家門口另起了一個簡陋的小爐灶。不是煎 中藥就是煲藥湯﹐所以就連清晨也不免聞到中藥的氣味。雲祥似乎狠了心一定要治好雲梵﹐但隻看見雲梵的臉越來越蒼白。
雲祥不經過家人的同意便退了學。為此弄堂少了一夜的平靜。雲祥收集在家的所有廢紙爛鐵都被他爸爸扔了出來。小雀們和小搗蛋當然是唯恐天下不亂﹐在一旁大叫﹕造反嘍﹗造反嘍﹗
紙飛機﹐紙球在弄堂裡飛。小搗蛋還頂著一隻破鉛桶大唱﹕兩隻老虎﹐兩隻老虎﹐真奇怪﹐真奇怪。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弄堂裡的人們一窩瘋地湊上去看﹐丁家又出事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勸阻。你拉我我推你﹐滿弄堂都飛滿了廢紙。有的還搬著飯碗來了﹐也不顧滿嘴的飯粒﹐興致高昂地發表 意見。有的拉著秋幀姨說三道四。一大群孩子趁亂在人群中拿著紙飛機四處亂竄﹐嘴裡還發出得得得得﹐馬達的聲音。蕭秀也想下樓﹐她想把這些人趕走。她想幫她的影子﹐可是爸媽不讓。爸媽說了﹐那是人家的事。上次惹得事還不夠多嗎﹖蕭秀隻能扒在窗臺上往下看。
那晚﹐雲祥一直沒有說話﹐他隻是摟著雲梵站在路燈下。他們的影子灑在散亂在地上的紙片上。雲祥的父親﹐丁叔叔﹐那曾有兩個老婆的男人﹐對著雲祥狂吼。許久﹐ 雲祥斬釘截鐵地吐出一句話﹕你-不-配。每個字鏗鏘作響。當雲祥說完最後一個字時﹐那狂吼的丁叔叔僵住了。那支指著雲祥的手凝固在空氣裡。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雲祥的臉頰上。頓時﹐紅色的指印留在了雲祥的臉上。雲祥沒有動。隻是滾燙的眼淚流了下來。雲梵驚慌失措地撲向她爸爸﹕“不要打他﹐不要不要﹗” 她雙手握拳﹐一下下打在她爸爸的胸口。丁叔叔是什麼表情﹐蕭秀沒有看見。隻覺得丁叔在一霎間老了許多。他輕輕推開雲梵的拳﹐聳著肩﹐駝著背緩緩地走進家門。
深夜﹐人群散了﹐燈熄了﹐人睡了。蕭秀偷偷跑下樓去﹐看見雲祥在路燈下把紙一片一片地撿起來。蕭秀看著他﹐這個亂了頭髮﹐敞開襯衫﹐拖著拖鞋的身影。雲祥抬起頭﹐看了蕭秀一眼﹐又繼續撿紙片。蕭秀也彎下腰幫他撿。兩人就在深夜﹐弄堂裡﹐黑暗中﹐無言地撿。一片﹐一片﹐就象清晨的腳步﹐緩慢地發生著。野貓的嘶叫讓蕭秀有些害怕﹐她小心地靠近雲祥﹐似乎那樣就能安全一些。黑暗中她能聽到雲祥的呼吸聲。
忽然﹐弄堂裡傳來一個男人的幹嚎。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嚎。雲祥稍稍停頓了一下﹐又繼續撿他的紙片。蕭秀有些不知所措﹐捧著滿懷的廢紙片怔怔地看著雲祥。丁家的燈亮了﹐那幹嚎又夾雜了女人的嗚咽。
雲祥把蕭秀懷裡的紙片接了過去﹐賣力地捆成一包﹐頭也不抬。好似那哭嚎對他來說就象野貓的嘶叫﹐毫無意義。混暗的夜晚﹐夾雜的哭聲﹐叫聲讓蕭秀覺得異常地恐懼。眼前的這個身影﹐真是她的雲祥哥哥嗎﹖那麼冷酷﹐那麼無動於衷。
混暗的夜色﹐散亂的紙片﹐一個女人的身影。一頭利落地短髮隨著迅速卻拖遝的腳步來回晃。 “雲祥﹗你快給我認個錯﹗” 蕭秀看見她淩亂的頭髮﹐單薄的睡衣褲擋不住初春的寒冷。她的聲音充滿了哭意。不象是命令﹐卻象是哀求。 “你就給老頭子認個錯﹐會死啊﹗”
秋幀姨的聲音已經有了哭腔﹐她在用最強硬地口氣﹐做卑微地哀求。雲祥一屁股坐在他捆好的廢紙上﹐喃喃地自言自語道﹕媽死了﹐妹要死了﹐等我也死了﹐你就能成正房了。”說完抬頭看著秋幀姨嘴角露出最輕蔑的笑。秋幀姨猛地哭出聲﹐扭頭就要走。卻又回頭低聲說﹕“你去說句話﹐他也不會那麼難過了。” 說完便往回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