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照在臉上,看來是個好天氣。子秋賴在床上不願意起身。又老一歲了。電話鈴鈴,短短地響了兩聲。子秋迷迷糊糊地,懶得接電話,不想和人說話寒暄。這輩子就這麽過了,有什麽好說的。子秋的日子拖遝得讓人提不起眼皮,仰不起嘴角。忽然回首一看,又過了一年。今年王思晨小朋友五歲了,一共會說二十五個字。子秋看著天花板,眼淚從眼角往頭發裏流。沾了太多眼淚的雙鬢是不是就要變白了?
子秋和David 王結婚兩年,肚子並沒有如婆婆所願鼓起來。大姑子開始不冷不熱地甩話給她聽。子秋心裏有些發麻,自己是不是下不了蛋的母雞?子秋瞞著老公經人介紹到一位說蹩腳國語的醫生那裏做了檢查。收到結果時子秋呼了一口氣,不是自己的問題。那段日子,子秋趾高氣昂地大聲說話,看到老公也氣不打一處來。好像自己手裏攥了個殺手鐧,哪天不如意了,扣死你們全家,子秋心裏總是這麽詛咒著。老公還是一如往常地晚起晚歸。每天晚上回來,衣服上總是一股讓人難熬的油煙味。像是幾輩子沒有擦洗的炒菜鍋。每次老公企圖躡手躡腳地摸黑走入臥室,膝蓋總會發出哢哢地響聲。子秋總是會被吵醒,她會一卷被子,臉朝床邊睡。老公又慢又輕地躺下,可這倒黴床總會發出嘎吱嘎的聲響。
現在總算是一個人睡了。子秋躺在床上,又渴又餓,卻還是拖不起自己的身體。沒有兒子的日子,子秋連吃飯都能省了。 抓起電話,子秋決定打電話讓David把兒子早些送回來。可撥了一半卻想起婆婆不鹹不甜的廣東國語:我們David雖然身體不好,可是有我和Amy照顧寶寶,你不要擔心。屁!子秋每次都想惡狠狠地對她說,你兒子喜歡幫別人養兒子,你們母女也願意幫別人養孫子啊。話到嘴邊,David 總會急忙搶過電話,好,我過來。
那張長得象pug一樣的臉孔,子秋總是又憐又恨。就是那張臉,總把她死死得拽住。那天也是一樣。在David王還是王老板的時候,他會為來打工的大陸留學生準備宿舍。租個公寓房,三個人一人一間合住。雖然簡陋,留學生們還是很喜歡。暑期來中國餐館打工,管飯管住還有現金小費。有時子秋也會去宿舍為那些小年輕們打掃一下。那天早上子秋擰開鎖,又是一股單身漢的味道。拉開窗簾,打開窗透氣。把拉到中間打牌用的紙箱收到一邊。抹灰,掃地,洗碗,把帶來的水果切好。客廳住的小丁陪女朋友出去玩了,主人屋住的Mark去上morning shift幫老公打雜。小臥室裏Eric還在睡呢。子秋輕輕敲門,看看他有沒有醒。Eric 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大聲說:“不行!你們昨晚在我房間折騰了一夜,我剛睡。你們出去Mark的房間,別來煩我!子秋撲哧地笑了,這小子以為我是小丁。 “大哥,幫幫忙嘛。” 子秋憋著嗓子說。看到牆上鏡子裏的自己,臉都憋紅了。沒想到自己那麽幽默。門猛地打開了,嚇得子秋咻了一下。Eric睡眼懵懂,頭發怒發衝冠。穿著大陸男人愛穿的白背心,穿著大褲衩。“姐,是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Eric趕忙雞啄米似得道歉。這個山東大男孩是打工留學生中年齡最小的。來時還細得象蘆葦似的,現在粗壯得都敢衝出廚房去追逃帳的黑人了。子秋有些呆了,手裏拿了一盤切好的橘子。“吃水果。” 嗓音很小。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居然臉紅到脖子根。
Eric塞了一塊橘子連皮放在嘴裏,咧嘴一笑,一嘴橘色。子秋笑了,看著他的嘴唇有一些太久,站在他的門口也太久了。Eric孩子似的把橘子皮拉出來,嚼著橘子。手指上明顯被刀剌了深深一個口子。這小子,這麽不小心。準又是切菜時把自己的皮肉也貢獻了。今天又該洗一晚上的碗,這手爛了怎麽辦呢。Eric似乎看懂了子秋責備的眼神。“沒事兒姐,老板說,過來這個禮拜就讓我當幫廚了。然後找個老墨來洗這倒黴碗。” 子秋下意識地咬了咬下唇,微微點頭。手裏還是拿著那盤橘子,手腕有些酸了。Eric又伸手拿了一片橘子。這次他小心地撕下皮,剝掉白色的纖維,送到子秋的嘴邊。“姐,你也吃。” 子秋往前湊。Eric順勢接走了盤子,把橘子放回自己嘴裏。
“你這個臭小子!真是簑仔。” 出國久了,說話會有些南腔北調。子秋一巴掌扇過去,這小子機靈早就轉身下蹲,子秋沒站穩。Eric單手把子秋背起來,托在她的腰上。另一隻手還護著那盤橘子,嘿嘿直笑。公寓門咣了一下。有人進來了?出去了? 子秋起身,Eric也轉過身來,白背心上幾灘橘子的汁水。“是小丁回來了,” Eric說, “把女朋友忘在迪士尼,又回去接她了。” Eric擠著臉笑。子秋忽然覺得他那一霎那好象一個人。他笑起來,也像pug。
子秋倒了一杯咖啡,她開始喝黑咖啡了,不加糖。過三個小時David就會把兒子送回來。他開計程車,很準時的。他一定會五點以前把兒子送到,因為他不願意兒子看到他打針的樣子。會把王思晨小朋友嚇到的,他總是說。 David 和子秋不約而同地叫兒子王思晨小朋友,很拗口,可那是兒子學會的第二十個詞組。Speech therapy 還是很有用的。子秋現在每次加班都會想,多幹一小時,兒子就會又學會一個詞組。多疊一條毛巾床單,兒子就會在智力考試中多加一分。這樣上一年級的時候,王思晨小朋友就可以上regular班了。Regular,子秋默默念道。那時在精子庫她選擇的也是regular。
子秋總覺得自己是被David王給騙去的。出國兩年了,連迪士尼和海洋公園都沒有去過。每次老公總說要開店開店。可那個周末,老公給了她三四份brochure。 迪士尼,海洋公園,拉斯維加斯,California Cryobank。 Cryobank是什麽,子秋英文不夠好,但是圖片還是看得懂的。一路上,子秋一聲不發。她挑了很久。俄羅斯的物理碩士,意大利裔的律師,南非裔的舞蹈家。子秋恨恨地想著自己抱著一個黑孩子靠在醫院床上。哼,婆婆和大姑子的那張嘴臉。可是,門外那張像pug的苦臉,坐在車裏會不會讓人以為是一隻大狗狗? 子秋翻了幾頁,香港,數學家,有禿頂的遺傳因子,就他了。
王思晨小朋友出生的那天是子秋一生中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一天。幸福得聽到醫生說:“ ok, we got him.” 然後一片寂靜,隻有醫生護士迅速拿工具的聲音。子秋拚命撐起身子,孩子沒有哭。孩子沒有呼吸。孩子臉色發紫。在醫院住了三個月後,王思晨小朋友終於出院了。醫生說,因缺氧時間過長,成長過程中會有一些delay。 Delay算什麽? 子秋用哭腔問。拽著David王讓他問醫生,delay 是比別的孩子慢,但總會有的。還是,就沒有了? 醫生說話像唱歌,everything’s possible~ Delay是四歲才會叫爸爸媽媽,五歲學會說王-西-層,第二十五個字是“糖糖”。
那天王思晨小朋友從櫃子上翻到了子秋帶到美國來的那幾包印著美國咖啡館名字的袋裝砂糖。一袋一袋地撕開,砂糖撒了一地。王思晨小朋友到處舔,地毯都被舔了一遍。子秋從洗手間衝出來時,王思晨舉著雙手大叫:“糖糖!!” 子秋看到滿地狼藉,王思晨嘴裏都是地毯的毛屑,她感覺她快要瘋了。迪士尼的糖包濕嗒嗒貼在王思晨小朋友的左臉頰。大峽穀的被吃成紙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