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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 - 飛蛾撲火(2)

(2014-12-25 18:13:10) 下一個

溫哥華的櫻花固然美,但左依最喜歡的是櫻花雨。每年櫻花盛開,逢狂風暴雨之後,左依頂著傘,踏著櫻花瓣,走在濕漉漉的街上。風起,櫻花落在傘上,落在水裏。有時左依停頓在櫻花樹的枝幹下,任憑風吹得雨傘東倒西歪,櫻花落在臉上,落在地上。 有時,地上的櫻花會有隻小蜘蛛奮力而似乎毫無目的地爬著。它想找個枝頭再編製它的網,卻已找不到方向爬出泥濘,回到原來的地方。

十五年,左依的心終於安分下來。她的仇恨不再敲打她。她的傷疤不再扯著她的骨肉肌膚。她的虛榮不再因把男人繞在指尖而膨脹。她的自信,也不再由男人的對她的愛戀而填補。 他們對她無視也罷,親昵也罷,強勢也罷,左依想做的,隻是一個平靜又平淡的女人。就算疼了,累了,左依還是可以找個角落躲起來,直到傷痛和疲憊退去。

左依不再是那隻跨上刺得張牙舞爪的毒蜘蛛。 而是櫻花瓣中,任憑風吹也可織起網來的小蜘蛛。但總有那麽幾天,左依會突然那麽想見肖蒙。想見見他現在的摸樣。希望他出現在自己的城市,自己的街角。想忽然在並行的車上看到他,或者過馬路時的一個背影,或者坐在飯店的另一個角落。看他微微發福的樣子。就算他的發際線象落潮似地往後延,他還是左依的肖蒙。可左依,肖蒙一定再也認不出她。她的手腕上是燙傷腐皮似的傷疤,若彎曲會扯得有些疼。她的左額上有一道深深的印痕,是廝打時磕到鐵桌角。而最不一樣的,是左依淡然的神情。不是悲傷,不是痛苦,而是淡淡的美麗的孤獨。左依用長發遮住額頭,手腕帶著印第安人的銀飾。
她淺淺地笑,似乎世間所有的事都隻是輕風拂麵,唯能在左依心裏起漣漪的,隻是她記憶中的,想象中的身影。 那一年肖蒙留給自己的錄像帶,他朝著夕陽開駛,一直到錄像嘎然而止。他說,我對你,就像飛蛾撲火。明知道沒有結果,才要徹心徹肺地愛。

左依大學裏每個春假,暑假,聖誕假,父親都會買了機票讓她回國。她不明白為什麽父親會這樣做。是愧疚嗎?是對自己懲罰嗎?十八年對他們母女沒有隻言片語,如今母親死了,用 她來補償。讓她看看他事業有成,讓她看看他嬌縱的小女兒。讓她看那個女人擁有媽媽從未有過的一切。她第一次回國,瘦得有些脫型。每天隻喝水吃餅幹的飯量, 讓左依的體重早就不在正常範圍。而阿敏很有趣,看到左依隻說一聲:哎呦。然後端上皮蛋粥,炒米茜,涼拌木耳,還有一桶肯德基。每次回國,阿敏都給她買好了 一箱綠豆棒冰,一箱鹽水棒冰, 一版光明牌酸奶。然後大炒小炒,買了生煎又買饅頭。有幾次阿敏還買了KFC等著自己,說你們外國人愛吃這個。在阿敏這裏,左依可以是個孩子。這是和媽媽在一起都不曾有的感覺。

一直,左依是為保護媽媽而戰的。不管是說英文,跟人交涉,買東西,左依一直是個張牙舞爪的堅強戰士。決定讓左依和阿敏住在一起,是唯一讓左依有一些感謝後母的事情。雖說她並不是安了什麽善心,但左依情願在這棟破工房裏和保姆住著,也不要到他們家去看他們臉色。老工房是父母結婚時單位分的房子。那時父母正年輕,母親向往著出國,父親惦記著撈錢。決定兩手準備的他們,讓母親著手出國留學。父親則東奔西跑地辦公司。母親過五關,斬六將被父親糊弄著先出國看看。懷著左依的母親便獨自到美國闖蕩。當母親一切準備完畢讓父親赴美探親時,父親卻攤牌說和母親的好友有了感情。就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我們有了感情。”否定了母親的一切付出,也剝奪了左依幸福的可能。

老工房還是80年代末的樣子。瓷磚貼的外牆讓左依聯想到高樓廁所。破舊的衛生間,水泥陽台,組合式家具讓左依覺得活在另一個時代。很多單位都在開膛破肚的裝修,整天呯呯乓乓,讓左依的頭皮有些發麻。阿敏住在這裏,離爺爺家十五分鍾的路程。每天照顧著爺爺,雖說起早貪黑地去,後母卻不讓阿敏住在那裏。怕就怕保姆偷雞摸狗,保姆上位,迷惑了老先生。

阿敏對這些閑言閑語倒是當作笑話來講。有時阿敏還會為左依洗些衣服,做些晚飯。還時常會給左依說起自己的兒子,女兒。有時左依一個人坐在大樓防火樓道裏抽煙。任憑肖蒙在樓下等著自己。阿敏會走過來催促:“人家已經等了很久了。弄堂裏每輛車開過都朝他摁喇叭。你快點吧。”阿敏有時會提醒自己去看看得老年癡呆的爺爺。說,“爺爺想你呢。這幾天他挺清醒,不糊塗。” 阿敏喜歡和自己嘮叨,說說自己的兒子不肯結婚,問自己要錢。說說女兒生了兒子,要她過去照顧。說說左依的後母怎麽霸道蠻橫,說說他們的女兒胖的像頭豬。左依喜歡聽阿敏嘮叨。左依也曾和阿敏說起母親和自己在溫哥華的生活。

阿敏也感歎,“你們出國也就像我們進城一樣辛苦啊。” 爺爺對阿敏很是信任。退休工資都交到她手裏。每年還有一個月的年假回老家。阿敏家裏有些什麽事,爺爺也會多塞給她一些錢。後母常說,阿敏那待遇,都趕上高級白領了。阿敏有時候也喜歡燙個頭穿個花衣服之類的,還常和左依一起喝個小酒。不管左依對父親的一家有多厭惡,有爺爺,有阿敏,有肖蒙,上海,還總算像個家。左依一回國,阿敏就會跟她叨叨後母怎麽把爺爺的好東西給拿走了,或者怎麽又讓他們豬一樣的女兒討了壓歲錢。左依不願見他們,聽阿敏叨叨也就夠了。後來,是大二的聖誕麽?左依回到上海,阿敏不怎麽言語。在廚房站在那裏發呆。左依在門口敲敲門,

“我拿罐酸奶吃。” “哦。”阿敏挪挪身子。“左依,你要常去看你爺爺啊。他老念道你的。”

“好。”左依抿著吸管。在阿敏麵前,自己終是像個孩子。 “你是個好姑娘,要是再胖一些,頭發不要染成這樣,是很好看的。” 左依靠在門框邊,心不在焉。

左依,要多吃,好不好。你和蒙蒙的事情,還是自己想清楚了。。。”左依揮揮手,走開了。左依是在溫哥華陰雨連綿的春天收到阿敏的死訊的。那一晚左依在雨裏走了一夜,耳邊都是阿敏的哭聲。那種有些粗曠的中年婦女的幹嚎,已悲痛的沒有矜持和自尊可言。那一年,左依的耳邊一直能聽到阿敏的哭聲。為什麽哭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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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草葉塵砂' 的評論 : 謝謝。 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道坎
草葉塵砂 回複 悄悄話 好看的故事!左依好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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