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屋,低矮黑暗。因為屋簷太低,隻能門開山牆。還好是獨門朝南,有一縷陽光溫暖。
門前有塊一丈見方的空地。父親在空地四角各栽了一棵楝樹,說等樹長大了,就把樹當柱,葉作頂,建個樹屋。害得我和弟弟妹妹們老是去看這些樹長得如何。
村裏的人有“擺座碗”的習慣。午飯或晚飯,人們左手端著盛滿稀粥的大碗,彎曲小拇指夾住一個裝了鹹菜醬豆的小盅,穿東家,走西家,邊吃邊聊。串門的吃完了碗裏的,主人會邀請“擺座碗”的到自家鍋裏去打粥。一般情況下,串門的會輕言謝絕。也有當仁不讓的時候。
夏天的晚上,人們喜歡聚到一起,打著芭蕉扇乘涼,東家長西家短地閑聊,互相取樂。
老屋門前的樹下空地,自然就成了村裏人乘涼閑聊的場所之一。
一個夏天的黃昏,月光皎潔。幹完農活洗過澡,叔伯哥爺們光著胳膊,腳著拖鞋,手搖芭蕉扇,或蹲或坐,聚在樹下的空地。五 - 六歲的我,喜歡混在大人堆裏,聽他們講山海經。但也常常成了他們取樂的對象。
這天,大家正閑聊著,隔壁的成良老大哥忽然一臉認真地問我,“你長大了,要娶誰做老婆?”
我認真地思考了一會,說,“我要娶兩個”。
人們笑了起來。我不解其意。我就想,別人娶媳婦都是十個八個的,我隻要兩個。是不是嫌我說得少了?
我低頭想了一下,還是堅定地搖搖頭說,“我就隻要兩個”。
他們還是笑。成良又問,“哪兩個啊?”
我擺著小手,認認真真地說,“xx 和 xx”。
這兩個小女孩,一個是我們村裏的,大我2歲。一個是我們鄰村的,小我2歲。他們兩家,在鄉裏算是富裕的。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
人們哈哈大笑起來。我不解。這有什麽好笑的。我父親也跟著笑,說成良,“你個慫”。
原來,我把那些婚禮上的伴娘,都當成新娘啦,以為娶老婆都是十個八個的。
從此,成良和村裏人就常常拿“隻要兩個”來開我玩笑。我大學放假回家時,成良還不放過我。
我呢,懂事後,見到這兩個女孩就局促不安。生怕她們知道了我從小的雄心壯誌,把我臭罵一頓。
再說說我的另一句“名言”。
大約是74-75年了。我12-13歲。父親在縣化肥廠,當我們公社臨時工的頭。他每月10號左右回到公社,把這些臨時工上個月的工資領出來,再分給工人。父親領完工資,我們就有希望改善一下夥食。父親會去割一斤豬肉回來解解饞。
這一年的4-5月份,天氣已經很暖和。遍地是黃黃的油菜花,和忙碌的蜜蜂。
到中午時,父親提著白花花的豬肉從鎮上回來了。那時,豬肉是奢侈貨。大家爭相要肥肉。有頭麵的人,才能割到肥肉。一般人,隻能吃瘦肉了。
公社裏大大小小的公家人物,包括供銷社的屠夫王忠林師傅,都是實權人物。他管收豬,也管割肉。收豬時,他左手在豬身上摁幾下,右手拿剪刀,把豬身上的毛唰唰唰地剪上幾個符號,標明需要扣除的豬食重量和豬的等級。賣豬的農戶都得巴結他,希望少扣些豬重,給個好等級。等割肉時,他決定給你肥肉還是瘦肉。割肉的人們又得巴結他。所以,不管是收豬時還是割肉時,王師傅嘴裏永遠叼著香煙。
因為父親當過多年的大隊長和大隊書記,鎮政府又在我們大隊,所以,鎮上大大小小的官家,都和父親熟。村裏的親朋好友要賣豬或割肉,也會來找我父親幫忙,希望父親出麵,能讓王師傅高抬貴手。父親也幾乎每次都能割到肥肉。運氣好,還能買到9分錢一斤的豬骨頭。
這天,父親又割回一斤肥肉,我們興奮不已。趕快把肉洗淨,用水先煮熟,準備做成紅燒肉,就白米飯。可揭開米缸一看,沒米了。已經到了中午,母親還在隊裏幹活。我們小孩和父親也不知去向誰家借米。父親就說,算了,改吃菜粥吧。於是,我們到自家地裏,拔了一籃子青菜,做了一鍋菜湯。
吃飯時,我們每人捧著一大碗青菜湯,裏麵漂著幾片肥肉。我一邊稀裏嘩啦地喝著菜湯,一邊吃著難得的豬肥肉。太可惜了,好不容易吃一次豬肉,居然沒米做白飯。我就歎息說,“這是尼龍洋襪,穿在蘆花靴子裏了”。
父親聽了,哈哈地笑起來。
當時,尼龍洋襪剛剛流行,高大上但賊貴。而蘆花靴子是我們用當地的蘆花編製的草鞋,非常粗糙,但便宜,且禦寒。你要是穿著尼龍洋襪穿蘆花靴子,不出半個小時,尼龍洋襪肯定是漏洞百出了。所以,誰也不會把昂貴的尼龍洋襪穿到賊便宜又粗糙的蘆花靴子裏。
後來,生活好起來了,吃肉不再是稀奇的事。村裏的人和我一起吃飯時,也會開玩笑說,“這次,可不是尼龍洋襪穿在蘆花靴子裏了吧?”
不是常州的,但離得不遠。寫得很有味道,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