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首先我應該祝賀《國家人文曆史》這個雜誌100期。我上次參加這個會,是從《文史參考》改為《國家人文曆史》,當時我曾經有一個擔心,因為我對國家兩個字常常產生一種警惕。我說,挺好的一個曆史參考,參考就特別好,能講的很寬,什麽都可以講,一加上國家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不過,從那個時候到現在,改了名字以後這個雜誌還是未改初衷吧,我覺得還是值得慶幸的,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剛才楊天石先生說應該向《炎黃春秋》學習,我是這樣想的,每一個雜誌都有它自己的特色,有它自己的範圍和讀者麵,也有不同的處境。《炎黃春秋》能夠奮鬥到現在,有了十幾萬份的發行量,它的處境是屬於比較悲壯,我覺得《國家人文曆史》的處境要好的多,在這樣的處境裏頭,我還是希望能堅持這個良知和真相。在目前的這種情況下,要取得一個生存的空間,同時還要堅持良知和真相,是需要這個主持者有很高超的手段,有高超的藝術。同時, 當然更重要的是要有堅定的理念,這是我題外的一點想法。
國家可以分為三個層次
今天本來要講的就是對國家的看法。對於國家的看法,最近就是《國家人文曆史》給我發表了一篇我過去寫過的文章,是摘要發表的,基本上我的觀點都在這個裏頭了。講到國家,中國人最講愛國主義,我不喜歡主義兩個字,我喜歡愛國,我覺得我非常愛國,但是一加上主義呢,就有一種強製和功利性。所以,我覺得愛國是人的一種天生的感情,就和愛家鄉、愛父母、愛自己的親人是一樣的,是沒有人能夠強迫的。
當我們談到國家的時候,我想可以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個是自然的國家,就是故土,就是你生於斯長於斯,也許你不一定終老於斯,但這就是你生長的地方,是不可改變的是自然的,那麽你自然地就對這個地方有感情。這個字,因為中國字裏頭分得不是太清楚,我不得不用外國字,這個故土的字是COUNTRY,就是這個國家。這是先天的不是後天的。另外一個,當我們想到國家的時候是民族,就是我們中華民族積澱了長遠的曆史和文化形成的一個特點,我們大家都認同的這是民族。民族用英文字來說就是NATION,這個裏頭呢,一半是先天的,一半是後天的,不是一個原始的土地,而是有很長的曆史和積澱在這裏頭。第三種情況呢,就是政治性的國家,帶有政權的國家,這個在英文字裏麵是STATE,這個國家就是有一撥人在這統治,也可以換另外一撥人在這統治,但是國土還是它、民族還是它,但是這個國家的體製或者是一些統治者是可以改變的。
這是我對國家的理解的三個不同層次。國家作為一個政治的政體的國家是可以消亡的,我們常常說中華民族是從來沒有消亡過的,是曆史上唯一的,這是不對的。你不能說印度和埃及是消亡過的,但是民族沒消亡。現在的印度人也還是印度人,你現在不能說印度人全變成英國人了,我們看見的印度人全是印度人,他的風俗甚至於他的陋習都還存在,但是它已經亡過國了,它曾經當過殖民地,所以這個民族和後來的帶有政權性的國家,是不同的一種觀念。
那我們愛國家愛什麽,我想我們真正的自然的愛是愛故鄉愛故國,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我曾經生長的這個祖國。第二是愛民族,因為我們寄靈在這個民族的文化裏頭,盡管我是學外國文學的,學了很多外國字的,但是無論如何,我能調動的根是中國的文化,我想到的成語,我想到的喜怒哀樂的表達方式,無論如何我是中國人,我不會變成外國人, 我外文學得再好我不會變成外國人,這是一個民族的概念。
講到第三個層次的國家,那就很不一樣了,你可以不愛它,你也可以恨它,你也可以愛它,你也可以保衛它,你也可以推翻它,當年共產黨推翻國民黨的理論依據就是第三個層次。他不可以代表國家,我還是中國人,我不愛你我要推翻你。這是革命的依據,無論是革命還是其他的方式,改朝換代都是拿這第三種國家作為依據。所以這第三種國家是可以愛可以不愛的。不是天生的非要怎麽樣的,甚至於在全球化的時代,你可以不想當這個國家的國民,你就到別的國家去就入別的國籍了。而你心裏頭,可能還眷戀原來的故土,這是另外一回事,我覺得這三個層次是應該分清的。
我想舉一個外國人的例子,比如說當年英國人為了爭取信仰自由,他就跑到了美洲去,在美洲反對自己本國的英國王,英王,這個後來就在美洲鬧獨立,那他本身是英國人,他還站在英國,他承載的是英國的文化,他把它帶到了美洲去,這是一種情況。
我還想舉一個美國人的例子。美國人最愛的是什麽,他最認同的國家是什麽?因為美國人是全世界的移民都過去的,包括非洲人,包括亞洲人,包括歐洲人。他們都帶著自己本國的本土的文化和民族的特色移民到了美國去,他認同了美國,他變成了美國人,他愛美國,他愛的什麽東西?他愛它的憲法,這個憲法凝聚起來的這個國家,憲法所保護的人民的利益。這是美國這個國家的概念。假如他沒有了這個憲法,他換了一個體製,變成了專製體製,他們可能就跑掉了,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有這麽一個例子,美國在上世紀30年代,很短的一個時期,大概是1935年,我們叫做他麥卡錫時期,非常專製,剝奪了很多人的自由。就在這個幾年裏頭,美國的很多精英就跑到歐洲去了,他覺得不能夠認同這樣一個專製的國家。其實它沒有變成一個專製的國家,他能控製的範圍極小,麥卡錫能控製的其實就是他的國家官員、國家公務員,但是那個時候美國人好多人都受不了了,比如我們熟悉的斯諾,就跑到瑞士去了;卓別林,他也是覺得受到了某些自由的限製,跑到瑞士去當公民了。要是麥卡錫主義長期下去的話,我覺得美國就會發生革命,或者是美國人全跑掉了,或者大部分的人可能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所以第三層次的國家我們是另外一個觀念的國家,我在這篇文章中就講到,國家的目的,到底王朝是國家的目的還是保護民眾的權利和福利是國家的目的。中國過去幾千年的曆史中,王朝是國家的目的,皇恩浩蕩,食君之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這樣的一個觀念。但是到了現代國家,這樣的觀念就改變了。
大部分現代文明國家是“談出來”的
國家的拐點在於從古代的國家到現代的國家,即是打出了的國家還是談出來的國家。打出了的國家就是誰掌握軍權,誰本事大,用暴力推翻另一個團體,占領這個國家,然後我的子孫就要世世代代都要繼承這個國家。現代的國家是談出來的,假如你的意見對,我們就給你一個法律來保護人民的利益,如果你倒行逆施,到一定的時候,或者用選票或者用另外的方式,來換一個,這個是現代國家的概念,也就是說不是每個人都有義務愛第三種這個國家——用政權得到的國家。
統治集團不能代表人民的利益,不能保護人民的福利,完全可以以愛國的名義推翻它。但是我們還是希望最好不要用暴力,而是用談判的方式來,用和平的方法,用一套機製一套法製的手段,或者是遊戲規則。我們建立一種遊戲規則,以後覺得誰不能代表了,我們就用這個遊戲規則換一換,換一撥人,這樣我們的國家就會走向一個文明的國家,就不再是槍杆子裏麵出政權了,不再用流血來改變某種統治的方式。這是我覺得對現代國家的一個看法,而且以後一定要變成現代的國家。
古代已經過去,現在能用暴力來解決的國家實際上已經是碩果僅存的了。大部分現代文明的國家都是談出來的國家,都是用談判來實現改變某種方式、或者體製、或者某種法製的。我自己覺得愛國就是這麽一個愛法。我非常的愛國,即使跑到國外去了,有些人跑到國外去,變成了別的國家的國籍,但是他還是愛這個原來的故土,而且他也還眷戀原來的民族文化,願意為原來的民族文化出一份力量,做一些事情,這個也無可厚非,完全應該加以鼓勵。但是一旦這兩個國家打起仗了,他必須要忠於某一個政權,要麽是這個要麽是那個。美日之間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美國把一些已經入了美國國籍的日裔圈起來了(對此美國後來給道歉了),就是懷疑他們的忠誠,他到底是忠於原來的國家還是忠於現在的已經入了籍的這個國家,這是有個糾結的在裏頭。
我想,現在已經進入了21世紀,對於國家的這個概念應該有一個明確的、文明的、向前的觀念。一個政府到底是誰養活誰,過去說食君之祿、皇恩浩蕩,現在應該說是納稅人養活政府,我們出錢養活你,請你為我服務,請你為我們管點事;要是你不管事的話,我們就換一撥人。誰養活誰的這個觀念應該是非常明確的。倒過來想的話,老百姓一點福利要是全是統治者恩賜的話,這個國家我認為是倒行逆施的,整個邏輯是倒著的。
因為時間的關係,我對國家的這三個層次不能很詳細地講,我有幾篇文章,包括在《國家人文曆史》上發表的這篇文章,表達了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