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貧“橋三夫”的一句話點醒了我
(2015-06-24 13:5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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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聲明一下,“橋三夫”是我老家土話的發音,究竟是哪三個字,我不知道。
如果一個人老是抱怨,說反話,脾氣倔,村裏人就稱他為“橋三夫”。可能和英語裏的“redneck"相近。
話說打我記事起,肚子的餓和幹活的累,就像兩個永遠無法醒來的噩夢一樣,糾纏著我和我的兩個弟弟一個小妹。
小學一到三年級,是在我們村裏讀的。學校由原來的祠堂改成,旁邊就是墳地。教室裏經常放著備用的棺材。對於6 - 8歲的小孩來說,學校非常恐怖可怕。
4-5年級去了我們鎮上的中心校。離家也就一裏路左右。
那時,為了積攢公分和生活費用,家裏養了豬羊雞鴨。豬糞屬於生產隊,生產隊給合算成公分。
我們生產隊的勞動單價(也就是一個成年人一天的標準報酬),一般是兩角左右。最壞的,8分。最好的,到過三角六分。
在隊裏,母親的能幹苦幹是出了名的。加上我們小孩幹農活的公分,和家裏養豬的公分,一年能掙400個工左右。是生產隊裏最多的。
父親是大隊長,不算國家幹部。他的報酬,按隊裏成年人的平均公分算。約300多。
加起來,我們家大約有700個工。
每次小麥和水稻收獲後,生產隊就把交完公糧後的糧食,按每戶的人口數分給各家。
年底結算,從公分款裏 (公分數乘以勞動單價)扣除糧食款。如果還有結餘,那就是“餘支”。如果是負值,叫“超支”。
我家有4個小孩,勞動單價又低,幾乎每年都是“超支"。
如何處理超支戶?看成分。
隊裏的一戶,兄弟倆,哥哥叫銀X,弟弟叫玉X。成分是貧農。據說是赤貧。
哥哥銀成家了。生了5個孩子。老大是男孩,和我同年同月又同學。
銀的老婆據說多病,從來不出工幹農活。銀幹活也不賣力。家裏也從來不養豬什麽的。可想而知,他們家年年是隊裏最大的超支戶。
但他們不愁。因為是貧農成分,年底國家給“減免”。
不僅減免超支,他們孩子的學費也是減免的。
我們家的成分是“中農”。
我的奶奶是個童養媳。我叔叔兩歲時,爺爺過世了。奶奶一個人,把我父親,姑媽,和叔叔拉扯大。
奶奶沒讀過書。嗓門宏大,脾氣急躁,幹活像男人。但沒心眼,不會算計。
她相信土地,不相信讀書和房子。到評成分時,孤兒寡母,居然驕傲地有了11畝地,評了個中農。
到了公社時代,她轉不過彎了。怎麽,銀一家好吃懶做,分糧時優先照顧,年底還減免超支。而我們全家累死累活,到頭來,還欠一屁股債?
一年分糧時,奶奶氣不過,奪過銀家的糧袋子,和銀吵了起來。
文革開始後不久,父親被村裏的造反派關學習班。據說罪名之一,就是奪貧農的糧袋子。奶奶因此而一病不起。53歲就過世了。
那我們怎麽付超支款呢?賣豬,賣蛋,賣蔬菜。菜市場就在我們學校門口。我去賣蛋賣菜。
早上起來,或放學後,我領著弟弟妹妹出去打豬草。生產隊的地,都派人看守,不讓人去割草。我們隻能打遊擊。冬天,天寒地凍時,鐮刀經常蹦到凍僵的左手上。左手上的十來個刀痕仍清晰可辨。
中午放學,已經餓得頭暈眼花。一裏多的路,走到一半,得坐下來歇歇,才能繼續。
到家後,我們分工。做飯的,洗衣的,喂豬的,掃地的。人人有份。喝一碗稀稀的菜粥,算是吃過了飯。
周末或放假,就到隊裏幹農活。掙工分。要拿到高工分,就得拿出吃奶的力氣。
就這麽幹,還是吃不飽。到1978年我高中畢業時,才1.55米高。高考填報誌願時,限考。
也常常因為不能及時交學雜費而被老師罰站。記得大概是每學期3元左右。我的同年同月生又同學的銀的兒子,自然不用交。
我家最小的是妹妹。比我小6歲。麵黃肌瘦的她,老是說“我要餓,我要餓”。我和弟弟們就糾正她,要說“我餓”,不是“我要餓”。可妹妹還是改不過來。
一天,我找了根紅毛錢,把她的頭發紮成馬尾辮。讓她站在開滿黃花的油菜田旁邊。我對自己說,我要把她的這個樣子,像圖畫一樣記在腦裏。因為那時我們根本就想不到照相。
我人生的第一張相片,是78年高考時準考證上的一寸標準照。
大概12-13歲時,我矮小瘦弱,但肚子卻是鼓鼓的。偶爾吃頓米飯時,米粒稍微生硬一點,就無法忍受。母親把外村的老婆婆叫來,求神燒紙。後來我學營養學了,才知道這是因為攝入的蛋白質太少。
就是這樣的生活,我們還得去歌功頌德,去憶苦思甜,去詛咒解放前的苦難。去唱“社會主義好,就是好來就是好”。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深深地懷疑,生活還能比現在這樣的更苦嗎?那些解放前貧下中農受苦受難的故事是真的嗎?地主無情地殘酷剝削貧下中農的故事是真的嗎?
沒法問人。隻能自己瞎猜瞎想。
不過,銀的弟弟,人稱“橋三夫”的玉,給了我答案。
話說這個玉X,小時候得過天花,成了麻子。所以大家叫他玉麻子。他長得和他哥哥完全不一樣。白白大大,老是眯細著眼。後來我們才知道,他是近視眼。
玉麻子喜歡抱怨,老是說些氣人的話,所以大家說起他,就說他是“橋三夫”。
玉麻子沒成家。一個人住。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年年是“餘支戶”。
一年中,最難度日的是青黃不接的4月份。
一天,我和隊裏的社員在地裏除草。快近中午了,天氣熱了起來。大家早就有氣無力,做做停停,磨洋工。可隊長就是不放工。
我邊上的玉麻子開始不滿起來。他嘟囔一陣後,幹脆站在那,手倚鐵趴,罵了起來。
“他奶奶的,飯都吃不飽,還要幹活。我以前打工,每天早飯團子中午飯,還有點心吃。。。。”
他繼續罵罵咧咧。我卻如醍醐灌頂,如夢初醒。
因為,我親身的經曆告訴我,他說的是真的。
為了養豬,我們家每年都要做“草埂”來墊豬圈。
所謂“草埂”,又是土話。也不知道普通話怎麽寫的。就是曬幹的一尺見方的土塊。
做“草埂”的程序是:翻土,澆水,踩成泥,壓平,然後用鐵鍬把他們挖成一尺見方,擺列好,曬幹,再堆起來。堆的頂端用稻草蓋好防水。用時,把草埂放到豬圈裏,敲碎,以保持豬圈幹燥。
這是個重體力高技術活。我們家沒人能做。隻能請村裏的強勞力。
請他們來幹活時,我們家就會東借西挪,做好吃的給他們。早飯一般是糯米粉做的米團,中飯是糯米飯,上午下午還有點心,如糍粑,也是糯米做的。晚飯吃麵條。
每當這時,我們小孩也能沾點光,吃些剩食和邊角料。
為什麽是糯米?我那時認為,糯米貴,好吃。現在,我想是因為糯米消化慢,飽感長。這是後話了。
其它時候,譬如蓋房子,也會請各種各樣的人來幫忙。同樣的,即使家裏揭不開鍋,也得給這些請來打工的人好吃好喝好招待。這, 是農村的習俗。
貧農玉麻子的一句話,和我以前的這些經曆,如正負電極般地碰上了,電閃火耀。
是啊,你請人來做工,哪有不讓人家吃飽飯的道理?吃不飽吃不好,他能做好工嗎?他將來還能為你來做工嗎?農村就是口口相傳,你這樣不懂得待人,還有誰願意來給你做工?
於是,我知道,政府說的那些,解放前生活如何苦難,地主如何剝削貧下中農,那都是假的,是編出來騙人的。這個政府這個黨,在說謊話。
又想起高玉寶的”半夜雞叫", 頓時覺得可笑。這地主,半夜裏還得起來去學雞叫,夠辛苦的。問題是,你把那些長工趕到地裏去,天還沒亮,他們能做什麽?他們餓著肚子,會做什麽?哪裏有這樣愚蠢的地主。
這,大概是在74-75年,我12-13 歲。
所以,76年“偉人”駕崩時,我一點也沒有悲哀。也沒有高興。隻是覺得,他死他的,和我,和我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學生被組織去參加公社裏的“偉人”悼念儀式。我們排著隊,低著頭,去向主席台上的“偉人”像鞠躬。我上了台,一抬頭,見我的表哥(我唯一的舅舅家的大兒子)全副武裝,拿著杆槍,立正在那。我們一個村的,常見麵。但還是第一次見他這個打扮。不知是覺得親切還是滑稽,我衝他就笑了起來。他把兩個大眼瞪得如銅鈴。
後來的事,證明我當時的想法錯了。“偉人”駕崩後,高考恢複了,土地承包了。農村人終於有希望擺脫貧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