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超哲學超宗教
作者:澄海(台灣)
王陽明先生在龍場那段時間,身處絕域,百死一生,為了求生,把一切都看淡了,什麽都不重要,煩惱也少了。但是隨從們受不了煎熬,死的死,病的病,王陽明就打起精神來鼓勵他們,照顧他們,甚至唱歌、跳舞,來激勵他們生存的意誌。
表麵上他不在乎什麽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很貼近佛家空的境界,連生死也不在乎了。問題是:內心有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難道生命隻能這樣慢慢消逝嗎?隻能虛虛無無的空過嗎?
於是他做個假設:古聖先賢處在這種空無所有的時候,他們的心靈如何突破呢?他們不會隻是這樣一事不為吧?這個問題讓他窮盡理智去思索。心中就充滿了這個疑問,行住坐臥也是這個疑問。某天深夜,突然靈光一閃,原來如此,天理就是良知,良知是天賦的明覺,就是內在於生命的明覺,生命本來光明一片,是人欲像煙霧般的遮斷了光芒,隻要堅守著良知,生命就可以產生偉大的力量,抵擋外來的種種壓力。
明白了這一點,他躍然而起,高呼:「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解開謎團了!」
良知兩個字,是王陽明一生曆經千磨百難中體會到的真理,可以俟諸百世而不移,是人人可以成賢成聖的依據。這一悟,讓他的生命通透了,生命隻是良知,良知是生命的明燈,拿起這盞明燈往前走,沒有什麽可懷疑的。
這個時候,他才完全明白孔子說的「不知生,焉知死」的道理,他既然知生,當然不必操心死,生而光明磊落,死也是光明磊落。從此,他將全部的生命投注在良知的推廣上,不知疲,不知倦,不知老之將至。
陽明的大悟與禪家的大悟有什麽不同,應該是大家想要了解的吧!
公案雖然一千七百多則,絕大部分隻說到初悟,大悟的例子很少。小悟的例子很多,可分為理悟與事悟,羅整庵的悟屬於小悟的理悟。
和尚告訴他:「佛是庭前柏樹子。」再來什麽話也不說了,他覺得新奇,所以聚精會神去解讀這句話,怎麽講也不對勁,真沒道理,但是為什麽禪家這麽重視呢?一定有道理,所以他竭盡所能的參,到了天快亮了,他恍然悟得:原來這句話沒有道理,我們習慣找道理,要找個道理來破參,結果困死在道理的追尋上,煩惱增多。不去追尋道理,心反而沉了下來,沉下了一切沒事,這不就是佛家所講的空,本來無一物嗎?
憑此一悟,拿來與<證道歌>對照,果然說的就是如此而已。這是典型的理悟,而且是小悟。也是一般教內教外談禪的標準答案。
刻板印象給我們的是,佛教講空、放下、不執著……等等,目的在讓我們的自我我欲與自我保存減輕,才容易與大眾過著和諧的生活。大家都能犧牲一點點,社會的大我才能通行順暢。
高攀龍的悟是事悟,即身心得到解放,任何人要認清自己的身分、職業,盡心盡力完成責任義務就是好人,同時也使整個社會的機能活潑起來。公案這種例好很多。
可以簡化:羅整庵的悟是心智上的活動;高攀龍的悟是心理上,也跨上了哲學的層次;唯有王陽明的悟,已經觸及生命的價值,而且有宗教信仰的堅持,是哲學跨進宗教的,有替天行「道」的信念。
禪宗的悟以德山宣鑒禪師的心路曆程來分析。他本來就是一位卓越的經論家,為《金剛經》寫了《青龍疏鈔》為批注,並且宣稱:「一毛吞海,性海無虧,纖芥投鋒,鋒利不動。學與不學,唯我知焉。」後來聽說禪宗講求「教外別傳,不立文字」,可以「不曆僧祇獲法身」,認為是亂教之輩,前往龍潭與崇信禪師好好教訓一番。
半路肚餓,向老婆子點餅,婆子考他:「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請問上座點的是那個心?」德山窘迫,答不出話。
為什麽答不出話?他是論師,依文解字,雖會加油添醋,真味如何卻不知。《金剛經》是般若經典的濃縮,隻講佛的現量而非比量,現量是非分解說,必須直達心源而呈露。三心不可得的現量是離執禪定,接觸的人也會感染到這股離執禪定,心心相印,以心會心。德山當時還沒有離執禪定的現量,不明白買餅的人與賣餅的人不二,不明白老婆子旨在供養三心不可得的人,所以蹭蹭蹬蹬,扭扭捏捏的,走掉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後來經過崇信的鉗錘,在深夜點燭滅燭的動作中,讓他體驗了這種深奧的現量。這種離執禪定顯露的是生命內在的祥和力量,有如春陽般的暖洋洋的感覺,是禪宗所說的生命的本來麵目,即佛教的「般若波羅蜜多」。
般若非有非空,而空有兼資,當下的世界是寂靜的,禪者行於花花世界,一點也沒有連續畫麵的出現與延長,一切如飛絮飄揚,似實還虛。在湛深的覺受裏,正如《楞嚴經》偈:「見聞如幻翳,三界若空華,聞複翳根除,塵銷覺圓淨。淨極光通達,寂照含虛空。」
再舉洞山良價禪師參禪心路曆程為例,說明禪宗之悟,非文字禪、文士禪、次第禪可比。洞山良價經過一段漫長的參禪歲月,參訪了當代頂尖的禪師,他們都沒有留給他任何答案,隻說「無情說法」。
無情是沒有感情的東西,像石頭、瓦礫沒有感情,就連動物、植物的感情也是很稀薄的,被列為無情之物,人如果沒有感情也被譏為無情。這樣看來,這些禪師給他的答案非常不合乎常理,怎樣努力也找不到答案。
有一天,當他踏上木板橋的時候,偶然見到了河中的身影,他突然震懾的怔在那兒,發現什麽?「無情說法」原來確實的,沒有虛妄。那一座橋應該有一段長度,而橋下的流水清澈,可以見到身影。絕不是目前在江西宜春附近的洞山祖庭外的那段小澗,亂石突出,水流也急,根本看不清倒影。
一如我們一再強調的,參禪是動態的,必須把心思放在思考的主題上,絕對不是數息、歇息、放空的打坐,洞山的悟道是走在橋上,望見倒影的頃刻,德山也是在手接觸紙燭,又被吹熄的剎那開悟。甚至於我們談到的羅整庵、高攀龍、王陽明,都不采用打坐、放空的方式,來取證於心的。一千七百公案也沒有打坐的方式取證的。但是,我們竟然發現中國大陸、台灣、日本的所謂禪師,竟然都采取打坐的方式,變了個很好的名稱叫做禪七、默照來取證,稍微有思辨能力的人應該警醒,這樣的打坐是參禪的必要方式嗎?
洞山當時如何悟到無情說法的?無情就是沒有眼耳鼻舌身意的聯結反射意識作用,但有一個意識是清清楚楚,明亮的,也微微的感覺得到外界的活動,那時我們的意識似停止了,隻有覺而不會聯想。這種情形,等於把眼耳鼻舌身的意識交換作用停止了,一種透明而祥和的心境,我們可以稱為絕對意識。如何修持延長它存留的時間?如何時時刻刻引導我們麵對世界?這才是禪宗的修行。當然可以說在絕對意識中,有一個明澈的意識但不聯想,心境也是離執的,稱為離執禪定,從此才是禪宗的正修行的開始。至於以後的事就恕愚不敢多言了。
這篇文章,已經相當坦白揭露了禪宗參禪運動的心路曆程,也描寫了所謂開悟的心靈狀態。開悟是打開我們另一扉絕對意識的窗,那個時空消失的?(語言、思想、文字無法表達)。希望能夠喚醒大家的關注與研究。
這樣的心靈狀態,現代的心理學、哲學、物理學或數學,還沒有適當的詞匯可以說明。我們隻提供出來讓大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