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我媽都是喝長江水長大的南方人。(兩廣的同學們,請稍安毋躁)
所以不難想像,我和我哥是吃米飯長大的,這在我們成長的齊魯腹地是絕對的少數。
小時候,偶爾去同學家,看到一根又粗又長的擀麵杖在人家媽媽手上翻轉騰挪,貌似孫大聖手中的如意金箍棒,一口大蒸鍋在旁邊熱氣升騰,亦仙亦幻。不一會兒,身寬體胖的大白饅頭大肉包子就變戲法般地出鍋了,咬一口,口齒留香。
記憶中,因為做的少,偶爾要碰麵食,我媽總是暴露出膽怯心理,往往是仗還沒開始打,就先滅我軍銳氣,撂話兒給自己留後路。不是酵母擱久了可能失效,就是我爸給準備燙麵的水不夠燙。軍中氣勢低下,結果可想而知,成品的色香味每每都強差人意。
有一陣子,我那在廠裏做技術骨幹的媽倔脾氣上來了,麵對那不成型的麵團,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那段時間,我和我哥的飯盒裏經常不是喬裝打扮後,要混到窩頭幫裏當臥底的包子,就是彪悍到當凶器甩出去,能撂倒幾個人的杠子頭火燒。吃的時候需要雙手使力做拔牙狀,鼻眼挪位才能拉扯撕咬,吃一頓飯出一身汗,腮幫子酸兩天。
正當我和我哥為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多久而煩惱的時候,吉兆示天,三星連線,我媽會讓所有人震驚地出爐一份堪稱大師級別的包子,饅頭或是蒸糕。 趁著大家讚不絕口的當口,我媽會驕傲地宣布,搞麵食她其實也是很有天分的!秘訣就是,她刻意揚眉頓一頓:“水多加麵,麵多加水!”
可問題是,一旦取勝,我媽立馬鳴金收兵,決不趁勝追擊。這往往標誌著我們全家又重新開始吃米飯的周期。 直到下次,無論誰想吃麵食的念頭稍稍一動,我媽的麵食試驗田又重新開張,一切歸零,從頭來過。
無數次,我和我哥聯名抗議。反反複複,我媽最終知難而退,偃旗息鼓。還好,除了麵條,我們對麵食許久不吃也不大想念。 下麵條本身無難度,心思要花在湯頭裏。這個我媽在行,拿出看家的淮揚招數,葷葷素素,湯湯水水,總是弄的很可口。
所以在我幼小的心裏,我根深蒂固地認定麵食手工藝含量極高,若非天賦異秉,決不可輕易嚐試。
到美國念書,從一開始隻吃米飯,到後來低碳水飲食,家裏常年不備麵粉。 偶爾想念,中國店美國店裏的各式成品半成品隨你挑選。
後來發現口味這種東西也遺傳,女兒在主食喜好上頗具母風,從小喜歡吃米飯。人小小的,醬油拌飯,一口氣可以吃三碗。去年回國,小家夥愣是癡心地帶了一瓶李錦記甜醬油,走哪兒拌哪兒,對滿桌子的海味佳肴毫不理會。惹的親朋好友嘖嘖讚歎,這孩子,好養活!
去年我爸我媽要在我這兒小住幾個月。來之前我媽就跟我說,她的首要任務就是要給我們改善後勤,豐富飲食種類,給女兒展示中華飲食文化路數極豐,精華決不隻是醬油拌飯。聽的我電話這邊臉一紅。
我媽當了一輩子計劃經濟下的工程師,隻要想做的事,她是一定會按步就班地來做。
老倆口安全抵美。很快,我們的餐桌上出現了各式軟糯甜的江浙小吃。看到女兒和我吃地津津有味,我媽的自信心爆棚,決定開始挑戰北方麵食。
我尋思著,我媽平常除了唱唱歌練練拳外,手頭有大把空餘時間,當下就去店裏扛了一袋25磅的麵粉回家。
暗自對一家老小的牙口進行了評估後,我婉轉地建議,要不咱先試試韭菜盒子?難度係數相對小些?
我媽欣然受命。
這次時間充裕,我鄭重向我媽表示,希望她可以用科學的方法來記錄失敗或是成功的經驗,從而傳給我一套理論和實踐兼並的北方麵食大全。
為表示誠意,我特地買來各式計量工具,從廚房用秤到各式量桶量杯量勺。
可學化學出身的老媽卻還是頑固地“水多加麵,麵多加水”。每次出鍋的盒子軟硬不一,質量時好時壞。
我再次婉轉地表達了希望她可以記量每次試驗的數據,以便穩定試驗結果的願望。我媽卻堅持說她的北方朋友做麵食都是“憑感覺”,沒聽說有任何人用計量。要是像做試驗一樣做饅頭,被人知道,是要被笑掉大牙的。
啊?這到底是哪門子邏輯?!幸虧您這還是理工科出身!憑感覺是多年的經驗累計產生的。像我們這種吃米飯長大的人家,去哪裏對麵粉來“感覺“?
我不解為什麽一輩子做事都講究方式方法的老媽對科學計量如此的抵觸。反複溝通無效,我心生懊惱,母女兩人弄地不歡而散。
我爸我媽回國的前幾天,我在家請客給他們送行。細心的眼科醫生朋友提議給我媽查查視力。
到醫院一查,我才愕然得知我媽白內障加青光眼已經惡劣到嚴重影響她視力的程度。朋友建議馬上手術。
那瞬間,我的好多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我那一向雷曆風行的老媽開始在天黑後不願出門了。在燈光昏暗的地方,她摸摸索索躑躅著不敢邁步。她小聲地抱怨過即使是陰天裏白天的光亮也太刺眼。哦-----對了,還有,她對計量完全抵觸。
我試探著問她。好像是自己悉心嗬護的小秘密被人發現了,我媽不好意思地垂下眉笑笑說,沒辦法啊,年齡不饒人,計量器皿上的刻度一點兒都看不見了。
她身旁的我,喉嚨一緊。
自打成年離家起,我就像隻陀螺一樣不停地飛速旋轉在自己的世界裏,理所當然地享受著被父母關愛的幸福,竟沒有發現那雙無論在海角天涯都一直注視著我,曾經明亮閃爍的眼睛,已因歲月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我和她爭執,說是唯有計量筆錄,才能傳承。殊不知一個母親的性格和關懷早就通過基因散到血脈中,一代一代,以我察覺不到的方式繼承下去。
安排手術要等一陣子,我爸我媽按原計劃回了國。我也在他們離開的當天出差東岸。
時隔一周,披盔帶甲一身疲憊的我回到漆黑一片的家,饑腸轆轆。摸黑打開冰箱,愕然發現一袋袋的韭菜盒子,燒賣,包子,碼放地整整齊齊,像列陣儀仗隊般地在迎接我。
我呆呆地站在那裏。
恍惚間,看見我媽一手抓著擀麵杖,用沾滿麵粉的手背向後捋了捋她四處飄揚的白發, 扭頭衝我揚揚眉:“ 水多加麵,麵多加水。”
她,目若朗星。
關山萬千重,滄海寄一笑!
您這從名字到裏子全是天朝往日雄風啊!骨子裏的泱泱之氣,暗處一站也亮眼 :)
多謝點評加鼓勵。
多謝寧寧留言。你的筆鋒甚健,我很喜歡。
我想我們離家漂泊的人多少都能體會那份心痛。 多謝留言。
捫心自問,我不是個勤動筆的人。大家的留言總是給我見縫插針繼續碼字的信心。
溫馨好文! 杠子頭火燒是我爸爸的大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