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中國人對“死亡”這個話題, 甚至是這個字眼都忌諱頗深。 就連我那念過大學,思想進步的工程師老媽也不例外。 記得小時候,我要是不小心提到死或者和其意義等同的字眼, 老媽就會立刻停下手上正在忙碌的事,把頭扭向一邊,中氣十足地衝著地上“呸!呸!呸!”,仿佛這就魔法般地破了我那不知輕重的嘴給我和家人帶來的厄運。若我剛巧還呆若木雞般地留守在以她的手臂為半徑的圓的範圍之裏, 她還會順手在我頭上留個生疼的“糖炒栗子”,以示警告。
從這一點上講,我很羨慕餘華。
餘華出身醫生世家,自小就廝混在父母工作的醫院裏。從學齡前起,就接受了“生命是血淋淋的”, “生老病死是常態”這些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是不惑之後才開始真正接受並懂得的人生真理。長成人後,他又操起尖銳的工具和高速運轉的金剛鑽頭在眾人的牙齒上搞革命。
當我拿到他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第七天》, 看到這本書是講的主人公楊飛死後七天裏經曆的人和事的故事的時候,我暗自發笑。 幸好我的想像力沒有那麽豐富, 不然,不知道老媽要對著地啐多久,心裏才能夠舒坦。
一口氣讀完。合上書,窗外天陰的厲害。
我去翻了翻眾家的書評。基本上褒少貶多。說什麽餘華離開了文革的創造環境,隨之丟掉的是他犀利的筆;他創作的故事不再新鮮,天朝每天發生的奇聞逸事比他的故事要眩百倍。
對此說法我有些不同的意見: 我覺得對這本書的判斷要從大的時間尺度上來說才有意義。
我猜想餘華對那片他熱愛的土地還有很多期許吧?這才會讓他對在那土地上發生的層出不窮的荒唐離奇事有一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熱切吧?
於是,他一錘一錘,用七年磨一劍。
《第七天》在我眼裏勾畫的是一幅生動的針砭時弊的清明上河圖。
餘華潑灑大量筆墨去細致描繪那些生活在當今中國社會底層的,沒有聲音的人們:生患絕症沒錢醫治而離家出走,客死異鄉的養父;為籌款給心愛的人買墓地而去賣腎而感染不治的年青人;強行被拆遷喪命在廢墟下的下崗夫婦;被債主上門討債而逼的走投無路而自殺的前妻;為執行國策強行引產的六個月左右的胎兒們。。。
我的心跟著一個接一個已經在另一個世界的人的故事而下墜,下墜,再下墜。 是現實的世界太殘酷?殘酷到已經沒有這些人生存的一席之地。也許到另一個世界是他們的解脫,即使那也是一片死無葬身之地?
或許是我離開那片土地太久了?和時代脫節了?我沒能習慣書評裏見怪不怪的漠然。
轉念再想, 如果我也是一個圍觀行刑的看客, 或即便是一個從刑場邊走過的路人, 我用批判的眼光去評價那滾落在地的“人血饅頭”的機會恐怕也不會太大吧?
不識廬山真麵目, 隻緣身在此山中。
既然從地域上跳不出那個圈,那隻有從拓寬的時間尺度上來看了。
餘華還算手下留情,楊飛和養父之間沒有血緣關係的父子情深貫穿著整個故事。 完全理想主義的手法, 像是長在冰冷的鋼筋混凝土廢墟上的一朵小花,雖不眩目華貴,但卻溫暖感人。我方才得以喘息。
再看那把劍 - 遍體通紅,被錘了很多下。
火花四濺,疼痛難耐。
又被按進冰冷刺骨的水裏。
淬火。
七年,劍算是磨好了。
想要劍氣衝九天,請再給它幾十年。
(完)
8/18/2016
同敬佩餘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