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園遇險記 (上) http://www.wenxuecity.com/blog/201608/66855/1211479.html
書接上回。
話說轉眼間,時間快進到5月。 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校園裏飄蕩著一種不安的氣氛。到了傍晚時分,三教教室裏的學生空前的少。我心存疑惑,但不知所以然。從走廊裏學生低聲地交談中,我大約聽說是中國的一個海外領館被炸了,傷亡慘重。趕快奔到實驗室,電腦上的新聞證實了,中國駐南斯拉夫的領館遭到了美帝國主義空軍的野蠻轟炸。死傷人數不確定。到了傍晚時分,這不安的氣氛已經非常濃烈,我決定提早回住處。沿路,我已經聽到學生們打了標語,喊了:“打倒美帝”的口號。
第二天一大早,食堂邊就集結了不少義憤填膺的學生,手裏舉著標語的,打著橫幅的。 不過看來好像大家都沒怎麽睡好, 激昂的情緒掩飾不住發黑的眼眶。馬路的另一邊停著兩輛大公交,說是大隊人馬要殺到美國使館去遊行抗議。路邊有幾個學生在給其他人分派份餐。怎麽好像是給剛獻過血的待遇?
我興奮異常,摩拳擦掌。
為了視察一下份餐的內容,我從派發的男生身邊慢步走過。男生一手拿著份餐伸過來,一邊熱情地招呼我:“同學,一起去抗議嗎?”
我怔了一下, 下意識的把裝著GMAT的厚本習題冊的書包往懷裏攏了攏,生怕它泄露了我正準備隻身深入到美帝大後方的戰略部署。
見我遲疑,男生打算曉我以情,動我以理:“同學,美國踐踏人權,野蠻轟炸我使館。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都應該為死去的同胞討回公道去出把力!”
乖乖,這不是讓我騎虎難下嗎? 如果我不伸手接過那份餐,立馬在臉上塗上五星紅旗,額頭上紮了紅稠帶,縱身躍上大巴,冒著敵人的炮火向美帝使館開進, 那我就不是有良知的中國人啦!
這頂帽子扣的很大!
我掂了掂背包裏厚重的習題冊,歪頭想了想,說:“那我幫你發份餐吧,就算我為國出力了!”
男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估計是不想讓我剝奪他自己為民族盡忠的機會。
沒關係!這影響不了我一腔愛國熱情!所謂的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咱有腦子的不出傻力氣!上次北京學生上街,咱年紀小不懂事。這次可讓我趕上了!盡管沒再有人搭理我,我還是以主人翁的精神,滿腔熱忱地關注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正所謂用親眼來見證曆史!
眼看著聚集的學生越來越多。拿著高音喇叭喊口號,壯士氣的;打大旗的;抗標語的;呼朋喚友的。大家都興致高昂,像是要去春遊似的。
日上三竿,學生們好像還沒有上車離開的意思。我心裏盤算著自己潛伏到美帝後方的長遠計劃,跨上了那部叮當亂響的自行車,雄赳赳,氣昂昂的向三教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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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晚上九點半的光景,我照常下了晚自習後騎車來到了電話亭給爸媽打電話。我像在前線的戰報記者一樣繪聲繪色地把白天看到的場景給爸媽描述著。 不知不覺電話亭裏的人就少了。在老爸老媽的催促下,我依依不舍地掛上電話。
我走到我的自行車旁。沒有燈,就著依稀的月光,不知為什麽,我卻不能把車鑰匙插到鎖孔裏。反複數次, 無果。
走回住處要至少半小時。 正在我一籌莫展之時,一個個頭不高的男生推著車子經過,詢問要不要幫忙。他要過我的車鑰匙,左試右試,還是不行。“這樣吧,”他停了停:“ 要不然我騎車送你回宿舍。”(後來才知道,我的車鎖孔裏被人塞上了火柴梗。敵人完全是有預謀作案。)
若換成往常,對一切異性殷勤保持懷疑態度的我來說,對陌生男子在深夜提出這樣“善意”幫助,我肯定是會婉言謝絕的。 可是,白天“全民一心,一致對外”的熱血還在咕嘟冒泡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竟然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就這樣,我雙肩背著沉重的書包,手腕上套著裝著滿滿一瓶水的水瓶,縱身跳上了他的車後坐。
他的車子在我的壓迫下歪歪扭扭了幾下,就直直的向前駛去。
在接下來的五分鍾內,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但我心中冒處了兩點疑問:
1。因為風向的關係,我聞到了他身上很濃的煙味兒。不是我歧視吸煙的人,但總覺得煙鬼和清華學生之間,不能畫等號。
2。他沒有選擇走有路燈的大路,反而是插了公字廳旁邊的樹木叢生的小路。他倒是解釋說小路近。(回想起來,駐紮在我心裏的老媽怎麽沒一巴掌抽醒我?)
再接下來,用我事後的分析,毫無懸念的,車子一歪,我們兩個人連人帶車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
這一摔,可把我摔的不輕。我坐在地上一時站不起來。盡管咱的屁股感覺像是被摔成了八瓣,可嘴沒傷著。我忙不迭地連聲道歉。本來就是嘛,是因為我,才害了人家也跟著摔跟頭。
他一邊說沒事,一邊一個骨碌就翻身站了起來。
接下來的一幕,那在我的腦海裏深深的刻下的一幕 - 在朦朧的月光下,我眼前銀光一閃,一把冰涼的,透著寒氣的匕首緊緊地抵在了我的脖子上。
“別出聲!把錢拿出來!”那壓低的聲音一改先前的斯文和溫暖,變的冷酷而凶狠。
我的腦袋以每秒十萬裏的速度飛馳,分析著自己眼前似乎不太妙的境況。
我驚訝地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堅決而鎮定:“錢都在腰包裏,你全拿去!”
他快速地挑斷了腰包的帶子。匕首又在刹那間架回在了我的脖子上。
時間像是凝固了一樣。
月亮透過樹葉,在長滿草的地上撒滿了斑斑駁駁。
周圍寂靜的出奇。我可以清晰的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快速而猛烈。我又詫異地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鎮定地說:“隻要你不傷我,東西你可以都拿走,我不會喊的。”
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注意到他遲疑了一下,原本攥著我腰包的手,伸向腰間去解他的褲腰帶。與此同時,我感到鋒利冰涼的刀刃已經離開了我的喉嚨。
至今我都很奇怪,在那一刻,我沒有感到一絲恐懼,占滿我內心的是無比的憤怒:“劫財也就罷了,你TMD還蹬鼻子上臉,要劫姑奶奶的色不成??!!”
既然匕首已離項,沒有即刻的生命危險,我的小宇宙在瞬間爆發了!
我提起右腳,用盡渾身力氣向他狠命一踹,與此同時,使勁吃奶的勁兒將套在右手腕上裝著滿滿一壺水的水瓶向他頭上狠狠砸去。
估計這廝腦部的血液正在往下半身流,反應明顯遲鈍。他下意識地向後躲去。水壺砸在他身上,砰然裂開,水灑了他一身。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我趁機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自己那熟悉的聲音又乍然在耳邊響起。這一次,氣貫長虹,哦,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我想,用“歇斯底裏”也許更加恰當一些。
“快來人啊!抓流氓!快來人啊!抓流氓!抓流氓!”我淒厲的喊聲在寂靜的夜裏聽起來肯定讓人毛骨悚然。
這廝見況不妙,不敢久留,彎腰抓起他的車,倉皇地騎了就跑。
眼看我軍初戰告捷,敵軍倉皇逃竄。我來了精神,完全沒有經過大腦思考,拔起腿來趁勝追擊。一邊跑,一邊不停地聲嘶力竭:“快來人啊!抓流氓!”(事後想來,這廝的罪名應該是持刀搶劫,強奸未遂。所以,比起“流氓”,“搶劫犯”其實應該是個更恰當的稱謂)
大約跑了不到百米的樣子,我依稀看到了燈光。眼見他連人帶車衝出了小樹林,衝上了一條不寬的主路。因為速度太快,慌亂中,他連人帶車摔倒在路上。
這時的我,邊喊邊跑,也飛身衝出了小樹林。我慌張地四處張望,一眼看見主路的一側的一扇門裏走出一個身穿製服的人。
我兩眼放光。我看到了群眾的警察!人民的子弟兵!! 共和國的衛士!!! 正義的化身!!!! (後來才知道人家是是清華招待所保安)
我一個箭步衝到製服麵前,指著那廝摔倒的地方,語無倫次:“快!快!快抓流氓!!快抓流氓!!!”
扭頭再看,那家夥意識到他完全暴露在路燈下。他顧不得摔在一旁的車子,扭身又鑽回漆黑的小樹林裏。
夜深了。但路上還有三三兩兩的學生。
接下來,我記得四五個學生和一個獨自出門遛彎的大叔向我靠攏過來。 他們扶著我,在旁邊的馬路沿子上坐下。我定了定神,這才疑惑的發現,沒跑多遠的我,竟然已經汗濕衣襟,心慌氣短。我伸手進脖領一抹。再把手拿出來時,就著混暗的路燈,我馬上意識到,濕了我衣襟上下的並非是汗水,而是自己的鮮血。
我慌忙拉開衣領,這才發現在右胸口上,有個大約直徑兩三厘米的圓形黑影。我想都沒想,拿了左手食指去摸那黑影,卻赫然發現,那傷口竟然是一個血洞。
我無比詫異,因為我一點兒也沒有感到痛。攤開雙手再一看,左手的拇指和手掌上也是皮開肉綻。混亂倉促中,我竟然是半丁也沒有察覺。
可現在,向來暈血的我頓時覺得心慌氣短,渾身酸軟。抬頭對我身邊的學生有氣無力地說:“我胸口有個洞,出了好多血,誰能告訴我醫務室在哪?” 話音未落,我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咳嗽起來,鮮血從胸口的傷口處噴濺而出。
學生們麵麵相覷。大叔果斷地說:“她這樣走不了路了。趕快用自行車把她送到校醫院去。” 就這樣,我懨懨地坐在一輛自行車的後坐上被送到了清華校醫院。
我的記憶跳躍到校醫白色口罩上方一雙明亮但憂鬱的大眼睛上。她低著頭正在給平躺著的我測血壓和脈搏。
校醫的眉頭皺了又鬆,鬆了又皺。我感覺不妙,淺淺地喘了口氣問:“大夫,我能活下來嗎?” 我緊緊地盯著她的眼睛,仿佛那是我和生命之間的唯一紐帶。
校醫的回答,我永生難忘。她平靜地說:“這很難說!” (What the F%#@!!!!!)
一定是不忍心看我驚恐萬分的表情,她接著說:”你這傷,我這兒看不了。你得馬上到北醫三院去!很不巧,我們的救護車剛好壞了,沒法送你去醫院。”
絕望的我無奈地閉上眼睛,覺得自己這次沒準真的是過不了鬼門關了。但在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在絕望中尋找希望”,又猛然地睜開雙眼。要知道, 當初在筆記本上寫下這話的時候,我可是萬萬也沒有想到,它會在這樣的境況下給我生的力量。
接下來的記憶有些模糊,隻記得我被架上了一輛像是押送犯人的警車,後麵的車廂裏,左右各一排簡陋的木質長椅。大叔和一對學生情侶悉心地陪著我。
一路顛簸,我斜靠在坐在身旁的大叔肩上,昏昏欲睡。大叔不停地跟我說話,時不時拍拍我的臉,讓我不要睡著。估計是怕我一覺睡去再也無法醒來。我心裏充滿了無限的感激,但眼皮卻沉重地像是壓著千斤的重擔。
終於到了北醫三院。歪靠在急診室一角排隊。
大叔和倆學生繼續陪著我說話,讓我強打起精神。
過了不知多久,清華公安局和校衛隊來了幾個人。他們和顏悅色,問了我幾個問題。為首的警察叔叔很快意識到現在錄我的口供不是的好時機,便轉向了大叔和學生。我隻依稀聽到他們說疑犯還沒有找到。但在現場找到了凶器,是把刀身是菱形的蒙古匕首。啊!這解釋了為什麽我的傷口是個洞了。 末了,警察叔叔轉身問我,你有沒有親人我們可以通知一下?
我心裏咯噔一下。腦海裏立馬浮現出電視電影裏看過無數次的畫麵-警方通知受害人家屬去辨認遺體。
我一時間思緒混亂。哦了半天,才說,“我有個姨娘住在方莊。啊?聯係電話?不知道。沒有。哦――,有,有,有,在背包的通訊錄裏。”
急診室的大夫叫了我的名字。
照例,量血壓,測心跳。
我抽空又問了問大夫那個我比較關心的,有關我生死的問題。
大夫很謹慎。先讓我去拍片子。說是紮到了肺,氣胸,要住院觀察。然後給我縫針。折騰了好久,方才告訴我,我再活幾年的幾率很大。(拜托,大夫!以後麻煩您先給俺好消息,中不中?)
我的心這才妥妥地被放到了肚子裏。
可憐我那七十多歲的姨娘姨父深更半夜接到了警方的電話,他們心愛的外甥女被搶劫,還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至今生死未卜。老兩口嚇的魂飛魄散。還好,姨娘腦筋一向靈光,立馬給住在海澱的一個遠房姨丈打了電話,讓他先行一步來探我。
電梯早已經停了,住在十九樓的姨娘姨夫老倆口顫顫巍巍,相互攙扶著,爬下十九層,又打車一路風塵仆仆從北京城的東南角趕到西北角。等我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的狀況看起來實在比我好不到哪兒去。
長話短說,我在醫院住了一天。我和姨娘姨夫聯合決定此事先暫時向老爸老媽保密。等我複查完,一切順利後再和爸媽通報。
誰知,還沒過兩天的功夫,盡心盡責的警方已經通過房東,找到了老爸的校友。我實在無法想像千裏之外的老爸在接到 “你女兒在北京出事了”的電話時的心情。
兩周後,老爸老媽和單位借了一輛車,馬不停蹄,一路北上,來接我回家。
我清晰的記得,我趴在姨娘家十九樓的窗台上,望眼欲穿。左盼右盼,終於看到樓底那兩個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我不顧一切地大叫著:“爸——————, 媽——————”。我詫異的發現我的喊聲哭腔十足。眼睛一眨,成串的淚珠滴打在自己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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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快進兩周。
在從北京回家的長途路上,年輕的我一邊恣意地享受著老爸老媽一反常態,溢於言表的愛; 一邊對此遇刺事件做了如下總結性思考:
1,這歸根到底是個小概率事件。但其發生有其必然性。比如說,我放鬆了警惕。忘了“林子大了,什麽鳥兒都有”這樣的至理名言。
2,盡管有要劫財劫色的渣鳥,這世上還是好鳥多。 比如說,送我去校醫院的小情侶;一路一直陪著我,以方便給警察當證人的大叔;校醫院的值班校醫,北醫三院的醫生護士們。。。
3. 這次能活著過這關,實屬僥幸。那一刀若捅在左胸,那我一準兒一命嗚呼。既然我活了下來,就不能白活。(沒錯!我當年就有前瞻性地寫下了和熱劇“琅琊榜”梅莊主講過的同樣的話!)
4,差點送命,這不是件好事; 但塞翁失馬, 焉知禍福兮?比如說,複習的弦兒那麽緊地拉了那麽長時間,這就算是老天賜給我一個修養生息的機會。再比如說,不知道是不是姨娘為了讓我的傷口早日恢複,而給我每天買隻鴿子進補,還是受到驚嚇刺激而促成我身體的二次發育,自我感覺是自己胸部明顯見長。暗喜。
5, 清華園是個地靈人傑的地兒。我喜歡。畢竟,我老爸就在那兒揮灑了他五年的黃金時光。把傷養好後,後半程的複習,我還要殺回清華去完成。如果同類項的小概率事件再次發生在我身上,我就一定去買彩票。
6,這件事將必然影響到我當年入學的打算。要開始計劃在北京找工作了。
7, 等我有了自己的娃子,我要向我老爸老媽一樣, 給娃子選擇的權利和自由。 並在他(她)需要我的時候,毫不猶豫,第一時間出現在他(她)的身邊,給他(她)毫無保留的愛。
我的頭枕在老媽的大腿上。一向剛強的老媽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 睡意陣陣襲來,我合上雙眼,感到了從所未有過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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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指一揮間,十幾年過去了,我在美帝後方成功地安營紮寨,也有了我自己的娃子。
她健康,聰慧,敏感,極富同情心。
一天,六歲的她蜷在我腿上玩耍,突然對我胸口早已愈合的傷疤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開始刨根問底。 我認真想了想,給了她一個自認為適齡的答複。
“Does it still hurt?” 她的食指輕輕地劃過那疤痕。我笑著搖搖頭。
“You know, I am proud of you!” 她突然大人般地盯住我的眼睛。 “You should be proud of yourself too. This,”她頓了頓, “is your badge of honor,fore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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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以此文獻給深沉地愛著我的和我深愛著的老爸老媽;以及所有那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幫我渡過所有人生難關的善良的人們。
(完)
姐,早知道就投靠你了。有你罩著,一準兒省我很多麻煩 :)
女兒很swe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