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初的某個黃昏，《英國評論》（English Review）的主編福特打開某經紀人寄來的一個大信封，抽出了短篇小說手稿《菊香》（Odour of Chrysanthemums ）。作者D. H Lawrence(戴維.勞倫斯)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新人，之前從未發表過作品。
小說的第一段是關於英國中部秋日荒原的描寫，福特隻讀了這一段，便將手稿放在標有“approved”(審核通過)的籃子裏。當晚，他和幾位知名作家聚餐時，連連稱讚勞倫斯乃曠世奇才。
多年後，福特饒有興味地回憶道，首先是“菊香”這個小說名吸引了他。菊花盛開於秋天，是秋天的象征，但很多人卻不知道菊花也有香味的。福特於是猜想，勞倫斯和自己一樣，對大自然有著敏銳的觀察力。福特小的時候，隻因為說了一句最喜歡報春花（primrose）的香味，便被周圍的人嘲笑矯情。報春花是英國早春最司空常見的野花之一，除了福特，誰也沒有聞到報春花有一股發自內裏的暗香。
其次，小說的第一段自然景觀描寫深深吸引了福特。尤其那句“荊豆花仍在寒冷的午後隱隱約約地閃爍著”（the gorse still flickered indistinctly in the raw afternoon），便讓福特的腦海裏浮現出一派蕭疏的秋日鄉村景象。擁有豐富的植物學知識的福特知道，荊豆花大多生長在幹燥的荒地裏，周遭往往沒有有綺麗的山川和令人陶然的自然景色。福特認為，勞倫斯用恰到好處的筆墨和細節交代了故事發生的區域、時節、氣候等，展現出驚人的寫作功力。
（荊豆花）
《菊香》是勞倫斯在《英國評論》上的發軔之作，他以此躋身文壇。他是幸運的，第一篇作品就落在了一位熟悉花草的編輯手裏。福特隻讀了第一段，就與從未謀麵的作者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情，認為自己發現了一顆未來的文壇巨星。試想一下，如果福特是花草盲，或者患有花粉過敏症，英國文壇的曆史是否會改寫呢？
小說中的gorse, 往往被中國的翻譯家張冠李戴，譯成“金雀花”。荊豆花與金雀花都是英國荒地裏常見的豆科灌木，都開金燦燦的花，花朵盛開時像展翅飛翔的鳥雀。隻不過金雀花（又稱蘇格蘭掃帚花Scotish Broom, 學名Cytisus scoparius）是金雀花屬的，荊豆花（Ulex）是荊豆屬的。前者枝條柔軟，全身無刺，可以用來做掃帚，故得名“掃帚花”，後者的樹枝布滿了刺，甚至連葉子都退化成刺狀的。
（左：荊豆花，右：金雀花）
英國有三種相似的荊豆花，分布最廣的是普通荊豆花（common grose, 學名Ulex europaeus, 體型最大，可以長到兩三米高，每年一月至六月開花。西部荊豆花（western gorse， 學名 Ulex gallii）主要分布在英國西部，夏末和秋季開花。矮荊豆花（dwarf gorse, 學名Ulex minor）開花最晚，隻有三十厘米高，主要分布在英國南部和東部。在廣袤的荒原上，這幾種荊豆花往往是交互生長在一起的，所以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美麗的花，聞到獨特的酷似椰香的氣味，英文俗語“荊豆花謝，接吻過時”（When gorse is out of blossom, kissing's out of fashion）由此而來。
時過境遷，今天的英國人見到以荊豆為主角的荒原時，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強烈的視覺上的衝擊，接著想到的是寂寞和悲情，而不會把它們與農作物、熱鬧的鄉村生活聯係在一起了。在古代的英國，農夫們有意無意在山地農場周圍種植荊豆，用來分割邊界。荊豆的俗語為furze, 花朵富含營養，可以拌色拉吃。荊豆的枝條燃燒很快，產生的草木灰極少，可以用來加熱烤箱，很適合烤麵包。英國的公地有著嚴格的砍伐荊豆枝的規定。
荊豆還是一種極好的喂養牛馬的飼料，從十九世紀至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鄉村建有小型磨坊，衍生出了“furze cutter”這個職業。農夫們把砍來的荊豆柴捆放在磨坊裏的碾碎機裏磨碎，製成飼料。芬芳的荊豆花還可以釀酒和用做染料。
托馬斯.哈代的小說《還鄉》（The Return of the Native）裏多處出現了furze和furze cutter，每個季節的更迭裏都描述了永恒的、荊豆花覆蓋的荒原。小說中，學識淵博的克萊姆（Clym）選擇歸隱埃格登荒原（Egdon Heath），他因讀書太多而嚴重損傷視力，於是決定做一名“furze cutter”，靠體力活謀生。他的太太尤斯塔西亞（Eustacia）為此非常沮喪，認為自己顏麵盡失。從前的翻譯家資訊有限，把furze 翻譯成“常青棘”，把“furze cutter”譯成“樵夫”，鄉土氣息很重，卻不太準確。
荊豆花和金雀花由歐洲移民帶入了美國西海岸，接著又傳播到加拿大BC省，因入侵性太強，威脅到本地物種的多樣性。金雀花分布範圍比較廣，我在溫哥華戶外的荒地上不時見到，荊豆花喜歡海洋性氣候，目前隻出現在溫哥華島南部、夏洛特皇後群島（Queen Charlotte Islands）、海灣群島（Gulf Islands）的低海拔地區。
當我們對著這些外來的野花恨得必欲除之而後快時，是否會想到，它們曾經綻放在不朽的名著裏，一路芬芳滿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