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狼媽戰歌
不少西方讀者將科利奧蘭納斯形容為“巨嬰”、“媽寶男”，把他的人生悲劇歸咎於他的強勢母親伏倫妮婭（Volumnia）。
如何理解這位古羅馬貴族婦女呢？首先介紹一下古羅馬人的尚武精神。
古羅馬人興起於意大利，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帶給他們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形成以農業為主的經濟。同時，羅馬優越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殖民者覬覦的目標，四周強敵林立。為了保衛自己的領土，古羅馬人不得不投入到軍事行動中去。另外，大量移民的融入加重了城市負擔，地少人多，為了保存自己的文明，羅馬人唯一的辦法是向外擴張。
古羅馬人有著獨特的文化，其中影響最廣泛的是圍繞戰神和母狼展開的傳說。每一個羅馬人都認定自己的祖先以戰神為父、母狼為母，每個戰士都應兼具戰神的勇武和母狼的凶狠，即狼性和人性合而為一。公元前六世紀，古羅馬實行公民兵製度，公民隻要有足夠的財產來為自己提供武器裝備，都可以成為士兵。這打破了原來隻有貴族才能作戰的傳統。組成羅馬公民兵的全權公民是羅馬城邦的主體，擁有自己的土地和財產，可以選舉城邦的官吏，決定城邦的重要事物。如果失去城邦，就失去了自由、財富、榮譽以及賴以生存的一切。這樣的製度將國家的命運與人民的命運緊密聯係在一起，人民有著強烈的愛國心和發自內心的使命感，為了國家衝鋒陷陣。
古羅馬王政時期的許多國王有意識地培養人民的好戰傾向。他們輕商重農尚武，鼓勵自由人在和平時期耕地，戰爭來臨時履行戰士的義務。國王將戰利品平均分給士兵，除了物質上的獎勵，還將有軍功的平民納入貴族行列。羅馬人的凱旋儀式是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得勝歸來的將軍和士兵們頭戴橡葉榮冠或月桂榮冠，象征著一種至高的榮譽，也是他們參政的資本。在這種尚武的氛圍下，大多數古羅馬人開始狂熱地向往戰爭，並從戰爭中獲取利益。古羅馬人在冷兵器時代發明了一套最完善的步兵戰術，羅馬軍團驍勇善戰，創下了無數輝煌的戰績。
伏倫妮婭就是在這種狂熱的尚武文化下成長起來的古羅馬貴族婦女。她是一位寡婦，隻育有一子。 第一幕第三場，她與兒媳婦維吉利婭（Virginia）之間有一場經典對話，翻譯如下：
伏倫妮婭：
“兒媳，請唱一支歌吧，或者用一種更舒心的方式表達自己。如果我的兒子是我的丈夫，我會更歡喜他離家去贏得榮譽，而不是躺在床上深情地擁抱我。當他還是一個身體稚嫩的孩子，我膝下唯一的兒子時，他的青春美貌吸引著眾人的目光，即使國王整天的請求也不能使一個母親的視線離開她的兒子一小時，我就在考慮他該怎樣成為一個榮耀的人。如果他不去追求功名，比懸在牆上的一幅畫好不到哪去。我情願讓他去麵對危險，從危險中博取聲名。我送他去參加殘酷的戰爭，當他回來的時候，頭上戴著橡葉的榮冠。我告訴你，兒媳，我第一次看見他證明自己是一個堂堂男子漢時，比第一次知道他是個男孩子的時候更加歡躍。”
（VOLUMNIA
I pray you, daughter, sing; or express yourself in a
more comfortable sort: if my son were my husband, I
should freelier rejoice in that absence wherein he
won honour than in the embracements of his bed where
he would show most love. When yet he was but
tender-bodied and the only son of my womb, when
youth with comeliness plucked all gaze his way, when
for a day of kings’ entreaties a mother should not
sell him an hour from her beholding, I, considering
how honour would become such a person. that it was
no better than picture-like to hang by the wall, if
renown made it not stir, was pleased to let him seek
danger where he was like to find fame. To a cruel
war I sent him; from whence he returned, his brows
bound with oak. I tell thee, daughter, I sprang not
more in joy at first hearing he was a man-child
than now in first seeing he had proved himself a
man.）
維吉利婭:
“婆婆，要是他戰死了，你會有什麽感覺？”
（VIRGILIA
But had he died in the business, madam; how then?）
伏倫妮婭：
“那麽他的陣亡通知書就是我的兒子，我會在其中找到我的子嗣。認真聽我說：如果我有一打兒子，我都同樣地愛著他們，就像愛著我們親愛的馬歇斯一樣，我寧願十一個兒子為國捐軀，也不願一個兒子縱情於床第之歡。”
（VOLUMNIA
Then his good report should have been my son; I
therein would have found issue. Hear me profess
sincerely: had I a dozen sons, each in my love
alike and none less dear than thine and my good
Martius, I had rather had eleven die nobly for their
country than one voluptuously surfeit out of action.
（注：good report, 指的是陣亡通知書， issue 原本的意思是“後代”）
以上的對話充分顯示了伏倫妮婭是位“狼性”十足的母親。當今有不少男性讀者尤其不喜歡她的控製欲，認為一位母親不應該幹涉兒子的床第之歡，他們甚至認為伏倫妮婭母子可能有亂倫行為，不然她不會當著兒媳婦的麵說“如果我的兒子是我的丈夫 ”，這不明擺著把兒子當成（或者假想成）自己的性伴侶嗎？
其實在當時的社會風氣下，亂倫、通奸、獸交，同性交合、群體性淫亂等都是一種常態。古希臘的神話中就充斥著這樣的描寫，就連歐洲（Europe）這個名字也是宙斯變成公牛和腓尼基公主進行獸交的產物。古希臘人還借諸神的名義，與天空、大地、大海、山川、河流交合。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不知道這生生不息的世界是怎麽來的，於是假設出一係列人格化的神，認為是神通過交配活動而創造了世界。古羅馬人的亂倫之風比古希臘人更甚，整個古羅馬城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妓院。既然古羅馬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亂倫，今人就不能用“上床”這一點來證明母親對兒子的控製欲。
狼性的母親敢於直麵戰爭的殘酷，笑談渴飲敵人血，第一幕第三場，伏倫妮婭對著膽小怯弱的兒媳婦又發表了一番“血淋淋”的言論：
伏倫妮婭：
“不，你不可以。我仿佛聽到你丈夫的鼓聲離這裏越來越近，看到他抓著奧菲狄烏斯的頭發把他揪下馬來，那些伏爾斯人就像小孩子見了一頭熊似的躲避他。我仿佛看見他這樣頓足，這樣高呼：‘來吧，你們這些膽小鬼！你們雖然出生在羅馬，卻是在恐懼中生下來的。’他用套著盔甲的手抹去額頭上的血，奮勇向前，就像一個農夫必須收割整塊田地，不然就得不到報酬。”
（VOLUMNIA
Indeed, you shall not.
Methinks I hear hither your husband’s drum,
See him pluck Aufidius down by the hair,
As children from a bear, the Volsces shunning him:
Methinks I see him stamp thus, and call thus:
‘Come on, you cowards! you were got in fear,
Though you were born in Rome:’ his bloody brow
With his mail’d hand then wiping, forth he goes,
Like to a harvest-man that’s task’d to mow
Or all or lose his hire.）
維吉利婭：
“他額頭上的血！哦，朱庇特啊，不要讓他流血！”
（VIRGILIA
His bloody brow! O Jupiter, no blood!）
伏倫妮婭：
“去，你這個傻瓜，鮮血比鍍金的戰利品更能顯示男人的威武。當赫庫芭哺乳著赫克托耳時，她的乳房還不及赫克托耳流血的額頭上可愛，那血是從他蔑視的希臘人的劍峰上濺出來的。告訴瓦萊裏亞，我們歡迎她的到來。”
（VOLUMNIA
Away, you fool! it more becomes a man
Than gilt his trophy: the breasts of Hecuba,
When she did suckle Hector, look’d not lovelier
Than Hector’s forehead when it spit forth blood
At Grecian sword, contemning. Tell Valeria,
We are fit to bid her welcome.）
（注： Hecuba，赫庫芭，特洛伊君主普裏阿摩斯之妻。兩人共育有19位子女。長子赫克托耳是特洛伊第一勇士）
馬歇斯用鮮血換來的赫赫戰功令母親伏倫妮婭無比自豪，她甚至在米尼涅斯麵前炫耀兒子身上的傷疤。在馬歇斯成長的過程中，米尼涅斯充當了“幹爸爸”的角色。第二幕第一場，他倆之間的對話是這樣的：
伏倫妮婭
“ 啊！他受傷了，感謝天神！”
（VOLUMNIA
O, he is wounded; I thank the gods for’t.）
米尼涅斯：
“隻要傷的不厲害，我也感謝天神。他把勝利放進他的口袋裏了嗎？傷口成了他的一部分。”
（MENENIUS
So do I too, if it be not too much: brings a’
victory in his pocket? the wounds become him.）
伏倫妮婭：
（米尼涅斯，他已經第三次頭戴橡葉榮冠回來了。）
（VOLUMNIA
On’s brows: Menenius, he comes the third time home
with the oaken garland.）
………..
伏倫妮婭：
“肩膀上，左臂上，當他接受官職時，可以把很大的傷疤展示給公眾呢。在擊潰塔昆這一戰役中，他身上有七處傷。”
（VOLUMNIA
I’ the shoulder and i’ the left arm there will be
large cicatrices to show the people, when he shall
stand for his place. He received in the repulse of
Tarquin seven hurts i’ the body.）
米尼涅斯：
“頸上一處，大腿上兩處，我知道一共有九處。”
（MENENIUS
One i’ the neck, and two i’ the thigh,—there’s
nine that I know.）
伏倫妮婭：
“在這一次出征以前，他全身一共有二十五處傷痕。”
（VOLUMNIA
He had, before this last expedition, twenty-five
wounds upon him.）
米尼涅斯：
“現在是二十七處了；每一處傷口都是一個敵人的墳墓。”
（MENENIUS
Now it’s twenty-seven: every gash was an enemy’s grave.）
為什麽母親講起兒子受傷的經曆時沒有一絲憂傷的表情呢？因為古羅馬戰士身上的傷疤是巨大的榮譽，也是從政的一道重要資本。我們可以從後麵的情節中得知古羅馬的一個重要傳統，一位執政官若想獲得民眾的支持，有必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秀秀”作戰時留在身上的傷疤，因為嘴巴會說謊，傷疤不會。傷口越多，越能證明英雄的威猛。
古羅馬以武功治國，獲得戰功的人自然要從政當大官，這是光宗耀祖的一件大事，和中國古代讀書人中科舉是一個道理。馬歇斯擊敗伏爾斯人後，獲得“科利奧蘭納斯”稱號，使他有希望成為執政官，伏倫妮婭也大力支持兒子走上政壇。可惜高傲魯莽的大英雄受到保民官的挑撥，被愚暗的民眾趕出羅馬城。臨行前（第四幕第一場），他對滿臉淚水的母親說：“算了，別哭了，就這樣分別吧。那多頭的畜生把我撞走了。別這樣，媽媽，您從前的勇氣哪去了？您過去常常說逆境可以考驗品格，即使是普通人也可以應付生活中的偶然情況。大海風平浪靜時，所有的船隻都漂浮得好好的。當命運伸出鐵拳，大多數人被擊倒在地時，隻有大智慧者懂得坦然以對。您常常向我重複這些箴言，任何聽過這些話的人都會利於不敗之地。”
（CORIOLANUS
Come, leave your tears. A brief farewell. The beast
With many heads butts me away. Nay, mother,
Where is your ancient courage? you were used
To say extremity was the trier of spirits;
That common chances common men could bear;
That when the sea was calm all boats alike
Show’d mastership in floating; fortune’s blows,
When most struck home, being gentle wounded, craves
A noble cunning: you were used to load me
With precepts that would make invincible
The heart that conn’d them.）
古羅馬母親的這個訓誡同孟子的“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科利奧蘭納斯又接著安慰母親：“夠了，夠了，夠了！我離開之後，你們會愛我的。別這樣，媽媽。恢複您往日的精神，您過去常常說，如果您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妻子，您一定會為他做六項艱難的偉業，節省他一半的精力。”
（CORIOLANUS
What, what, what!
I shall be loved when I am lack’d. Nay, mother.
Resume that spirit, when you were wont to say,
If you had been the wife of Hercules,
Six of his labours you’ld have done, and saved
Your husband so much sweat.）
原來每一位勇敢的古羅馬戰士背後，都有一位堅忍不拔、好鬥獨立的母親，這也是羅馬軍團創下近千年彪炳戰績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