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開在油墨香裏的三色堇
14和15世紀的歐洲，人們喜歡在書籍和泥金手抄本的內頁邊角填充插畫，花卉題材特別受歡迎。你可以從流傳至今的15世紀和16世紀初的手抄本裏發現這些熟悉的花：玫瑰、雛菊、矢車菊、葡萄藤、草莓、鳶尾花、三色堇、堇菜、耬鬥菜、勿忘我、婆婆納……
我在閱讀相關的文章時，發現當時三色堇的英文俗名為“Hearts ease”（開心花），而不是今人熟知的“pansy”。出於好奇，我開始研究三色堇的曆史。
（手抄本裏的三色堇）
三色堇原生於歐洲和西亞，如今你在戶外見到的大多為改良品種，花朵大，直徑可達5-8厘米，花色豔麗且五彩繽紛，花期從4月到9月，被稱為“garden pansy”（花園三色堇）。三色堇的學名為Viola tricolor，有很多膾炙人口的俗名，如“Johnny Jump up” （約翰跳起來）、heartsease、heart's ease、tickle-my-fancy（逗我喜歡）、come-and-cuddle-me （來擁抱我吧）、three faces in a hood（兜帽裏的三張臉）、love-in-idleness（愛懶花）、Love-Lies-Bleeding, （愛-謊言-流血）、Kiss-her-in-the-Buttery （在食品窖裏吻她）、pansy等。
（草地上的園藝三色堇）
最為人熟知的俗名“pansy”一詞源自法語“pensée”，意為“thought”（思想）。十五世紀中葉，這個詞傳人英國後，被收錄在後中古英語（Late Middle English）裏，做為Viola 的另一個別名，因為三色堇在當時象征著“紀念”（remembrance）。
從十九世紀開始，英國人用西亞和歐洲的幾種三色堇為母本，先後培育出幾百個雜交品種，園藝三色堇從此風靡世界各地。園丁們習慣將園藝三色堇稱為“pansy”, 那些原生品種就被今人稱為“wild pansy”（野三色堇）了。 當你閱讀十九世紀前的文學作品時，書中出現的“pansy”一定是野生的，株高約15厘米，花色沒那麽豐富，通常為紫、藍、白、黃色，花朵直徑隻有1.5厘米。
“Pansy”、“viola”和“ violet”這三個單詞在英文裏可以互換使用。通常viola指的是堇菜屬；“pansy”指的是四片花瓣向上，一片花瓣向下，花瓣上有斑點，整朵花似一張人臉的堇菜屬植物；violet 泛指兩片花瓣向上，三片花瓣向下的堇菜屬植物。
（手抄本裏的堇菜）
三色堇是莎士比亞多部戲劇作品裏的重要野花之一，幾乎人人都會背誦奧菲莉亞（《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神經錯亂時說的那一句：“and there is pansies, that’s for thoughts ”（這是三色堇，代表思想）。
在《仲夏夜之夢》裏，三色堇起到了推動劇情的重要作用。第二幕中，主人公奧布朗（Oberon）對帕克（puck）說：“就在同一個晚上，你看不見，但我能看見持著弓箭的丘比特在月亮和地球之間飛翔。他瞄準了坐在西方寶座上的一位年輕漂亮的貞女，很靈巧地從他的弓射出愛情之箭，好像它能刺透十萬顆心的樣子。但我看見丘比特的如火之箭被純潔如水的月光熄滅了，所以那位高貴的貞女不會被愛戀打擾，保持著純潔的念頭；但是我注意到丘比特的那支箭落在了什麽地方。那支箭落在西方的一朵小花上，那花本來是乳白色的，現在被愛情之箭射傷而變成了紫色。少女們把它稱作“愛懶花”。去給我把那花采來。我曾經給你看過它的樣子。它的汁液如果滴在睡著的人的眼皮上，無論男女，醒來後看見什麽生物，都會發瘋似的愛上它。給我采這種花來；在海怪還不曾遊過三裏路之前，必須回來複命”。
（That same night, I saw Cupid flying from the moon to the earth, with all of his arrows ready. (You couldn’t see him, but I could.) He took aim at a beautiful young virgin who was sitting on a throne in the western part of the world, and he shot his arrow of love well enough to have pierced a hundred thousand hearts. But I could see that Cupid’s fiery arrow was put out by watery, virginal moonbeams, so the royal virgin continued her virginal thoughts without being interrupted by thoughts of love. But I paid attention to where Cupid’s arrow fell. It fell on a little western flower, which used to be white as milk but now has turned purple from being wounded by the arrow of love. Young girls call it “love-in-idleness.” Bring me that flower. I showed it to you once. If its juice is put on someone’s eyelids while they’re asleep, that person will fall in love with the next living creature he or she sees. Bring me this plant, and get back here before the sea monster has time to swim three miles.)
莎士比亞通過奧布朗之口說出了一個流傳已久的希臘神話，即三色堇的另一個俗名“愛懶花”（love-in-idleness）原本是白色的，受了丘比特的箭傷，才變成了三色。自古以來，人們用愛懶花的汁液製成“愛情藥水”，希望獲得愛情。
奧勃朗和帕克用愛懶花做成的魔幻藥水來控製各種角色的命運，藥水可以大大加快墜入愛河的過程，同時具有殺傷力，破壞愛情的平衡。故事最後以喜劇收場，但同時揭示了一個道理：浪漫的愛情往往是無理性的，有時會樂極生悲。虛無的愛情藥水所承載的力量超出了仙女和凡人的理解範圍。
愛懶花也出現在莎士比亞早期的劇本《馴悍記》（The Taming of the Shrew）裏，第一幕中，路森托（Luciento）感歎愛懶花的神奇作用。他說：“啊，特拉尼奧！我從來不相信這可能是真的。你瞧，當我在這兒閑望著他們的時候，感到了愛懶花的力量。特拉尼奧，你是我的密友，正像安娜是迦太基女王的密友一樣，我坦白向你承認了吧。要是我娶不到這位年輕賢淑的姑娘，我一定會被愛情燃燒得憔悴而死的。”
（O Tranio! till I found it to be true,
I never thought it possible or likely;
But see, while idly I stood looking on,
I found the effect of love in idleness;
And now in plainness do confess to thee,
That art to me as secret and as dear
As Anna to the Queen of Carthage was,
Tranio, I burn, I pine, I perish, Tranio,
If I achieve not this young modest girl. ）
在莎翁那個年代，“愛懶花”形容的是耽於思念而整天無所事事的人，莎翁巧妙地將植物學知識與神話傳說融在劇情裏，用來形容對女人一見鍾情並不可自拔的男人。
由於三色堇是與丘比特聯係在一起的，它在早期也象征著一種情欲之花。從它的俗名“kiss her in the buttery” （在食品窖裏吻她）和 “come and cuddle me”（來擁抱我吧）就可以看出端倪。此花表達的應該不是那種“發乎情，止乎禮”的男女關係。湊巧的是，做為歐洲的一種傳統草藥，三色堇還被古人用來治療性病。十七世紀著名的草藥學家兼內科醫生尼古拉斯·庫爾佩珀（Nicholas Culpeper）在1652年出版的專著《英國醫師》（The English Physitian ）裏提到三色堇的藥用功能：“開心花，這種草藥十分陰鬱，冰冷，黏糊糊的。全草連花熬成的濃湯藥（也可把花製成糖漿）可以有效治療法國痘（即梅毒）。它是一種強力的抗性病的草藥，乃治療法國痘的最佳良藥。”（Heartsease: The herb is really saturnine , something cold, viscous, and slimy. A strong decoction of the herbs and flowers (if you will, you may make it into syrup) is an excellent cure for the French pox, the herb being a gallant antivenereal: and that antivenereals are the best cure for that disease）
到了維多利亞時代（1837年～1901年），公眾對三色堇的看法發生了一些奇怪的變化。它變成了純潔無暇的愛情花，不受情欲和欲望等愚蠢事物的影響。這種觀念的改變在一定程度上源於植物科學的不斷進步，人們發現堇菜屬的許多物種有兩種類型的花：一種是花瓣鮮豔的春花，靠昆蟲授粉來傳宗接代。第二種是夏季和秋季產生的自花授粉的閉花，其構造較為特殊，萼片通常閉鎖，花瓣完全退化，花粉直接在花粉囊裏萌發，花粉管穿過花粉囊的壁，向柱頭生長完成受精作用。某些堇菜屬植物的豔麗花瓣甚至是不育的。也就是說，植物不需要產生五顏六色的花瓣來吸引昆蟲授粉，也能繁殖後代。沒有性行為就能懷孕產子，這是《聖經》中純潔的聖母瑪利亞才能做到的奇跡啊！掌握了最新植物學知識的人們終於改變了對三色堇的看法。
幾百年前歐洲移民將野生的三色堇帶到了新大陸。人們從早春的原野摘一把三色堇擺在室內，認為可以確保農場的繁榮。移民的孩子與印第安土著的孩子們采來酷似人臉的三色堇花朵，和樹葉、樹枝、藤蔓編織在一起，做成簡易的玩偶。據說這些玩偶就是後來的芭比娃娃與特種部隊人偶（G.I.Joe）的原型。在這片廣袤的新大陸上，女人們的聰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她們取材於大自然，用鮮花、鬆果、貝殼來裝飾美國早期的法式蛋糕，還把三色堇花作為飾物縫在服裝上。
盡管之前已有諸多的歐洲詩人和文學家讚美過三色堇，北美的詩人們也不甘示弱，滿懷激情地托物言誌，其中就有我最喜愛的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她在自家的農場裏種了包括三色堇在內的上百種植物。她非常喜愛三色堇，認為此花代表了早春，而且無懼風雪，是一種勇敢的花。艾米莉熟悉維多利亞時期的花語，並應用在她的詩歌裏。她寫過一首《我就是小小的“開心花”》（I’m the little “Heart’s Ease” ）：
我就是小小的“開心花”！
我不在乎撅著嘴慍怒的天空！
如果蝴蝶遲遲不來
我可以，因此，遠離嗎？
（I’m the little “Heart’s Ease”!
I don’t care for pouting skies!
If the Butterfly delay
Can I, therefore, stay away?）
如果怯弱的大黃蜂
逗留在他的煙囪角落，
我，一定要更加堅決！
誰會向我道歉呢？
（If the Coward Bumble Bee
In his chimney corner stay,
I, must resoluter be!
Who’ll apologize for me?）
親愛的，老式的，小花！
伊甸園也是老式的！
鳥是老式的家夥！
天堂不會改變她的藍色。
小小的開心花，我也不會，
被誘惑！
（Dear, Old fashioned, little flower!
Eden is old fashioned, too!
Birds are antiquated fellows!
Heaven does not change her blue.
Nor will I, the little Heart’s Ease—
Ever be induced to do!）
艾米麗用三色堇來隱喻忠貞的宗教信仰和愛情信仰。即使早春的天氣多變，蝴蝶和蜜蜂都躲著不來看她，她也要堅強，因為她是一朵小野花。可是詩人對小野花說，伊甸園、鳥類和天堂都是堅定不移的，小小野花也要矢誌不移，不受誘惑。大家還記得《聖經》裏關於伊甸園的故事吧：夏娃屈服於蛇的誘惑，從知善惡樹上吃了禁果，還把果子分給亞當，結果他們被逐出伊甸園。詩人通過這首小詩表明，自己雖為女人，在信仰和情感上卻不會被誘惑。
寫到三色堇，不得不提一段趣聞。瑪格麗特.米切爾（Margaret Mitchell）在創作《飄》（Gone with the wind）時，給女主人公取名Pansy O’Hara (潘西.奧哈拉)，奧哈拉家的種植園叫“ Fontenoy”（豐特努瓦）。“Pansy” 源於法語“pensée”，Fontenoy是法國的一個市鎮，1745年，法國軍隊在愛爾蘭步兵的協助下於該地擊敗了英國軍隊，這就是著名的豐特努瓦大捷。應該說，Pansy 這個人名與Fontenoy這個地名是相對應的，暗喻女主人公的身上有愛爾蘭與法國血統。也許在作家的潛意識裏，女主人公正如Pansy的古老花語“思想”（thought）所暗示的，是個精於謀算，步步為營的亂世佳人。但是出版商顯然不滿意這兩個名字，米歇爾迫於壓力，隻好把女主人公改名為Scarlett (斯佳麗)，將莊園改名為Tara(塔拉)。塔拉是愛爾蘭東部的一個村莊，從遠古時代到六世紀都是愛爾蘭國王的行宮所在地，給莊園取名“塔拉”，與小說的背景蠻契合的。“ Scarlett”在法國古語裏是“紅色”的意思，也許在出版商的心目中，女主人更像一個典型的愛爾蘭女人，生命如一團熱烈的紅色火焰在燃燒，倔強強悍，誓死護衛著愛爾蘭人骨子裏最為珍視的土地與家園……她隻能叫Scarlett, 而不是貌似柔軟，花瓣如天鵝絨般光滑的Pansy。
可人性是複雜的，Scarlett一詞豈能完全概括女主人公多層次豐富的內心呢？在我看來，她既是Scarlett, 也是Pansy, 時而熱情似火，時而精明狡黠，兩者合二為一，在世界文壇上獨樹一幟熠熠生輝。
附：
1）美國現代藝術家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Totto O'Keeffe，1887一1986）著名的三色堇繪畫作品。她被列為20世紀的藝術大師之一，以半抽象半寫實的手法聞名，其主題相當具有特色，多為花朵微觀、岩石肌理變化，海螺、動物骨頭、荒涼的美國內陸景觀。
2）1951年迪斯尼出品的動畫片《愛麗絲漫遊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中的三色堇合唱團。她們在動情地演唱《金色下午的一切》（All In The Golden Afternoon），旋律明快，歌詞如下：
啦啦啦……
咪咪咪咪……
啦啦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
詩，詩詩，詩，詩詩……
小麵包蝴蝶在親吻鬱金香，
太陽就像一個玩具氣球。
牽牛花起床了，
在金色的下午。
山坡上有暈了頭的水仙花，
香堇菜的琴弦全都串成調子，
老虎百合愛著蒲公英，
在金色的下午，
金色的下午。
有狗、毛毛蟲和銅色的蜈蚣，
懶惰的雛菊喜歡過著非常寧靜的生活。
你可以從花中學到很多東西，
特別是在六月。
有很多幸福和浪漫，
都在金色的下午……
整個下午，
金色的下午……
你可以從花中學到很多東西，
特別是在六月。
有很多幸福和浪漫，哦...
金色的下午！
(Laaaa...
Mimimimi...
Lalalala...
Hahahahahahaha...
Poem, poepoem, poem, poempoempoempoem...
Little bread-and-butterflies kiss the tulips,
And the sun is like a toy balloon.
There are get up in the morning glories,
In the golden afternoon.
There are dizzy daffodils on the hillside,
Strings of violets are all in tune,
Tiger lilies love the dandy lions,
In the golden afternoon,
The golden afternoon.
There are dog and caterpillars and a copper centipede,
Where the lazy daisies love the very peaceful life they lead...
You can learn a lot of things from the flowers,
For especially in the month of June.
There's a wealth of happiness and romance,
All in the golden afternoon. ...
All in the golden afternoon,
The golden afternoon...
You can learn a lot of things from the flowers,
For especially in the month of June.
There's a wealth of happiness and romance, oh...
The golden afternoon!)
注：歌詞中的bread-and-butterfilies是出現在同名小說第三章的一種蝴蝶，翅膀是麵包和黃油薄片（thin slices of Bread-and-butter），身子是一塊麵包硬皮（a crust），頭是一塊糖（a lump of sugar）。Morning glories 是牽牛花（喇叭花）的俗名。水仙花是垂著頭的，所以稱“dizzy daffodils”（暈了頭的水仙）。Violet (香堇菜)在英文裏又叫Viola, Viola 也是中提琴的意思。所以才有這句“香堇菜的琴弦全都串成調子“（Strings of violets are all in tune）。蒲公英的英文名為dandelion， 這個名字來自法語單詞dent de lion，意為 “獅子的牙齒”，形容該植物的葉緣是粗齒狀的。不時有人特地在文章裏把dandelion寫成dandy lion (花花公子獅子)，森林裏隻有老虎才能與獅子相配，所以老虎百合（tiger lily）愛的是蒲公英(dandelion)。
一首看似簡單的兒歌歌詞，卻包含著豐富的植物學知識，好萊塢的文藝工作者的專業精神值得稱讚。
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