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讀到清代張潮的小品文集《幽夢影》， 其中有一段是關於花的嫁娶的：
黎舉雲：“欲令梅聘海棠，棖子臣櫻桃，以芥嫁筍，但時不同耳！”予謂物各有偶，擬必於倫。今之嫁娶，殊覺未當。如梅之為物，品最清高；棠之為物，姿極妖豔。即使同時，亦不可為夫婦。不若梅聘梨花，海棠嫁杏，櫞臣佛手，荔枝臣櫻桃，秋海棠嫁雁來紅，
庶幾相稱耳。至若以芥嫁筍，筍如有知，必受河東獅子之累矣。”
為了方便今人理解，出版社的編輯特地將這段古文譯成白話文。大意為：梅花娶海棠為妻，橙子視櫻桃為臣子，把芥菜嫁給竹筍，隻是古人的一種想法，因時令不同，是不會有結果的。張潮卻以為，萬物的結合必須符合各種倫理（即三觀相同），品格高雅的梅花即使與妖豔的海棠同時而生，也不可以胡亂地配為夫婦。梅花應該配高潔的梨花，海棠應該嫁給同樣妖嬈的杏花。香櫞可以視佛手為臣子，荔枝也可以視櫻桃為臣子，因為那有大小和貴賤之分別；秋海棠嫁給了雁來紅，真是那老來婚嫁，風韻猶存。如果芥菜嫁給竹筍，筍若是有意識的話，必然要受那辛辣潑悍的河東獅之苦。
讀到那句“至若以芥嫁筍，筍如有知，必受河東獅子之累矣”時，我忍俊不禁，覺得作者的文筆太風趣幽默了。文章中的芥菜即leaf mustard（學名Brassica juncea），是中國的特殊蔬菜，歐美較少栽培。中國的芥菜主要有芥子菜、葉用芥菜、莖用芥菜、薹用芥菜、芽用芥菜和根用芥菜6個類型。芥菜具有特殊的風味和辛辣味，可鮮食或加工，芥子菜的種子可磨研成末，供調味用。
我愛吃芥菜，也愛竹筍。閩筍素有“八閩山珍”之稱”，童年時我曾在閩中山區呆過一小段時間，小村莊被群山環抱，山上長著毛竹、苦竹、麻竹和綠竹，竹林一眼望不到邊際。挖竹筍是村民們的一項副業，毛竹可以在冬季和春季提供竹筍，味道一般般，沒有特殊的清香，也沒有苦味和怪味，是一道大路貨。春夏之交采收的苦竹筍有甜味和苦味兩種，即使是甜味的筍，吃起來也略苦。家人用苦竹筍煮肉片湯，味道很鮮。麻竹筍和綠竹筍脆嫩、清甜、爽口，可清炒、涼拌或炒肉絲，乃記憶中難忘的美食。
芥菜和竹筍是兩種根本不相幹的蔬菜，放在一起煮，味道肯定很怪。從文學角度講，筍就是竹子的幼苗啊。君子當如竹，筍遇到芥，即君子娶了河東獅吼形的潑婦，婚姻中的苦澀與無奈一定多過歡愉。
芥菜是十字花科植物，該科主產蔬菜和油料植物，算是經濟價值比較大的一個科。芥菜也開花的，花朵和它的親戚油菜花（Brassica campestris）很像。近年來國內的許多油菜花產區積極打造旅遊經濟，相繼舉辦油菜花節，把“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浪漫情趣發揮到極致。原本樸實無華的油菜花突然變得雍容華貴起來，陽光下盡情展示耀眼的金黃，將菜田渲染得一片詩情畫意，但願慕名前來的藝術家們能創作出一副與《向日葵》齊名的《油菜花》油畫。把蔬菜種成花，除了提高經濟效益，還能讓五穀不分的城裏人在感知植物純真的花色和香味的同時，達到物我兩忘的精神境界。
定居溫哥華後，我的眼界開闊了許多，發現本地有許多十字花科的觀賞性植物，比如屈曲花屬、香芥屬、庭薺屬、香雪球屬、南芥屬等。由這些屬的野生植物培育出的園藝品種大多來自地中海地區，難怪出國前我很少見到過。
西方的園丁們用“3A”來簡稱三種以字母A開頭的十字花科園藝花，包括Arabis （南芥屬）, Aubretia（南庭芥）和 Aurinia（岩生庭薺)。這三種花卉易栽培，花量大，多植於土坡和岩石邊。
Arabis 和Aubrieta有一個共同的俗名“岩芥”（Rock Cress），兩者花、葉皆可食，不過沒有人把它們當成蔬菜。它們是極受歡迎的岩生植物之一，也是公認的最適合剛入門的園藝發燒友的地被植物。它們是春天的使者，與許多流行的短生球莖花卉幾乎同時開花。兩個屬都有常綠的葉子，成叢生長，形成隻有二十幾厘米高的柔軟的“墊子”。獨特的四瓣花呈十字型，多如天上的繁星。
（這是南芥, Arabis)
(這是南庭芥，Aubretia）
兩個屬的外形相似，我是從葉片的大小、形狀以及花色來區分二者的。Arabis 的蓮座基部葉比較大，除了綠葉品種，還有黃綠相間的花葉品種，花朵多為白色或著粉色的。Aubrieta的葉子比較小，有多種大膽濃烈的花色，如紫、藍紫、洋紅色等。除了裝飾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麵和花園的邊界，人們還將岩芥懸在岩牆或壁架上。開滿小花的植株如一塊彩色的花毯，沿著牆麵垂下來，散發出幽幽的清香，吸引著蜂兒前來采蜜。
(這是南庭芥，Aubretia）
（這是花葉南芥, Arabis)
Aurinia saxatilis（岩生庭芥）的花期略遲於岩芥，金黃色的小花朵團成一個個“雪球”，酷似香雪球花，故又稱“golden alyssum”（金色香雪球）。它有著披針形灰綠色小葉，生長緩慢，花朵層層堆積，最終形成一個30厘米高的饅頭狀花叢。
我曾經去拜訪過一位住在北溫山上的朋友，她的二層木屋接近百年房齡，維護得很好，有種古色古香的味道。院子很大，後院是一塊斜坡，與森林小徑相接，坡上橫著幾塊大石頭。朋友在石頭四周栽了各色岩芥以及金色的岩生庭芥。這些植物越長越密，幾年後，一片順著崎嶇不平的地勢蔓延的小花“墊子”遮住了冰涼醜陋的石頭。
朋友說：“如果我什麽也不做，那麽石頭上就會長滿了青苔。我也擔心自己變成像青苔一樣的老人，在多雨的季節裏發著憂鬱的夢，寫在紙上的文字是潮濕微涼的。所以我要讓岩石開出許多花來，多的像星星，倔強、燦爛、多彩，還不怕被石頭的棱角劃傷了身子。我天天盯著這些不起眼的小花兒看，越看越喜歡，內心也一點點充實旺盛起來。”
（南芥可以這樣種）
她說這話時，目光清澈溫和，笑容與地上的小花兒一樣嫵媚。
望著她，我突然想：“以芥嫁筍”裏的“芥”如果是岩芥和岩生庭芥，那麽就和清高的筍般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