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兒一直在閱讀各類曆史書,忽然問我一個問題:“在沒有香波和肥皂的古代,人們用什麽沐浴和洗衣?”
我一愣,半晌答不出來。我是上大學時才開始用香波洗頭的,之前家裏一直用慣了肥皂、香皂和藥皂。肥皂用來洗衣,藥皂用來洗手消毒,香皂用來洗頭洗澡。我特別喜歡福州皂廠出品的白玉蘭香皂和茉莉香皂,取材於本地種植的香花,沒有什麽刺激性,用了十幾年,我的肌膚一直是白皙粉嫩的。記得小時候連肥皂也是限量供應的,為了多買上幾塊,媽媽經常拉著我一起排隊,把我算成一個人頭。
我知道中國古人也洗頭的,古文中的〝沐〞即為洗頭之意,可我一直沒去研究古人用什麽材料來製洗發水。兒子發問後,我趕緊查了相關的網站,發現古人的洗發水和清潔劑都是從生活中獲取,簡單實惠。他們取草木灰、淘米水、皂莢、木槿葉、桃枝、柏葉等沐頭,皂莢一個更常見的用途就是洗滌衣物,用皂莢洗過的衣服柔順而不易褪色。
比較讓我吃驚的是木槿葉也可以用來洗發。古人把木槿葉子揉碎,再用溫水衝泡,過濾後留下來的汁液屬於天然無副作用的洗發水,而且舒爽清香,勝過帶點刺鼻味的皂莢液。木槿是我童年時代最熟悉的花木了,和外公外婆生活在閩中鄉下時,正對著廚房的小土坡上就種著一排木槿。花期來臨時,外婆每年中午用地瓜粉裹著新鮮的木槿花做煎餅給我下飯吃。這是長汀人的一道美食,外婆不知何時學會了,再加上木槿在《詩經》裏被稱為“舜華”,外婆的小名“華玉”又有“顏如舜華,麵似白玉”的含義,木槿花就成了文革末期那段苦難經曆中最溫暖最親切的記憶之一,一種掛著淚的微笑。
我本想把網站上挖掘到的知識傳授給兒子的,轉念一想:一個小香蕉人,連中國都未去過,沒有什麽感性認識,還是告訴他北美有哪些“肥皂草”吧。
於是我接著上網惡補相關的知識:幾百年前歐洲移民陸續來到北美新大陸時,必須重新適應環境,麵臨各種挑戰。由於無法獲得洗發水和肥皂等商品,他們隻能就地取材解決內需。
保持清潔衛生是當時的一項至關重要且具有挑戰性的任務,移民們學會了使用北美原生植物來洗衣服。他們還用肥皂植物來洗浴。
移民女人們最重要的任務之一是製作肥皂,她們整年忙著儲存烹飪留下的油脂和動物脂肪,每年春季大掃除的前一天是肥皂製作日。女人們從壁爐裏收集草木灰,放在一段掏空的大原木裏。木筒的底部開了幾個小孔,可以讓液體流出。筒內襯著稻草、樹枝和木棍,裏麵裝滿了草木灰,雨水由一個導管引入其中,再從小孔滲透出來成為堿液。
除了用堿水和油脂直接做成肥皂外,女人們還采集當地最常見的一些植物做肥皂。
比如山丁香(Mountain lilac)就有“肥皂灌木”的美譽,它們開著一簇簇藍色、紫色和白色的小花。隻要抓一把花,一邊用水洗手一邊揉搓花瓣,就會有“肥皂”泡沫出來了。它們與丁香沒什麽關係,是鼠李科美洲茶(Ceanothus)屬的灌木,在北美有五十多種。其中的某個品種的葉子在美國獨立戰爭期間還用來代茶。
山丁香是溫哥華處處可見的園藝木,兒子很熟悉。等下回小區的藍山丁香開了,我們母子一定要親手摘花做肥皂泡沫。
絲蘭(Yucca)的葉子,野生的白花(或紫花)鐵線蓮的花與葉也能產生豐富的泡沫。這兩種植物也是溫哥華的常見園藝品種。
還有美國加州的阿莫百合(Amole ,學名Chlorogalum pomeridianum),開著小白花,球根可製皂。美國中部和西南部的水牛葫蘆(buffalo gourd, 葫蘆科多年生匍匐藤植物)的根富含皂苷,也是製皂的好原料。不過我至今未得見。
許多歐洲移民坐著輪船遠赴美洲時,隨身帶了很多草藥種子,到了某處安營紮寨,就在四周撒上種子以備不時之需。有一種叫肥皂草(soapwort,學名Saponaria officinalis)的石竹科歐洲野花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到了美洲。 肥皂草的葉與根含有皂角堿性物質,溶於水能起泡沫,與肥皂相似,可用作洗滌劑。
在石器時代(公元前12000年)甚至更早的時候,歐洲人在溪流中洗手時,順手抓一把附近生長的植物的葉子以幫助擦去汙垢。肥皂草在溪流附近生長,葉子上的泡沫有助於清潔。人們發現了它的好處,把它栽培成羅馬花園和羅馬浴場的有用植物,肥皂草也用於清潔和準備都靈裹屍布。
所謂的產業革命是從毛織品工業的革命開始的,初期的毛織品工業是用肥皂草製成的石堿水來清洗羊毛。用肥皂草洗滌後的羊毛仍保留一些天然羊毛脂,有助於使羊毛更具防水性。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至今仍用肥皂草清潔纖細的麵料, 以防止人工合成的現代洗滌劑對精致織物的損害。
歐洲的移民女人們在北美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安了家後,趕緊廣種肥皂草,將最美麗的粉色複瓣品種稱做“bouncing bet” (彈跳賭注),用來製肥皂。現在很少有人用植物做手工肥皂了,具有極高的觀賞價值的肥皂草成為單純的園藝花。我在某些西人鄰居家見到的複瓣肥皂草約莫一米高,披針形葉,所有的花匯集在莖幹頂端,夏日傍晚盛開,清香四溢。每朵花隻開三天就謝了,但勝在花蕾繁多,枝頭永遠是熱鬧的。本地還有一種矮小的匍匐爬行的岩生肥皂草(rock soapwort,學名Saponaria ocymoides),有著密如繁星的粉色五瓣小花,通常用於岩石花園或植於山坡,或作為地麵覆蓋植物。
(粉花複瓣肥皂草)
肥皂草開花的季節,白天被拉的很長,天空遼遠而明淨。氣溫不高也不低,風吹過來時似柔柔的小手撫著麵龐。肥皂草立在路邊,粉紅的小臉天真地笑著,仿佛在等著我去欣賞生命綻放時的明媚。我感覺一陣陣的舒適,忽然想對著它大聲唱歌。
(岩石肥皂草)
花書上介紹,肥皂草是近代植物史的典型代表,因此它的花語是“曆史”。它的遷徙經曆的的確確反應了早期歐洲移民在新大陸上篳路藍縷的艱辛。
如今我也是這片土地上的老移民了,從充滿木槿花(肥皂植物)記憶的福建遠渡萬裏,來到了山丁香和肥皂草多過木槿花的國度。
我對兒子說,爸爸媽媽來“西天取經”,也和唐僧一樣,要曆經九九八十一難的,這是上帝對每個人的考驗。取經的途中,我們會遇到各種妖魔鬼怪,他們是撒旦派來的。魔鬼為難我們,一會兒想油炸,一會兒“上籠蒸”,一會兒要煮著吃,或者剁碎了用大料煎,或者用鹽醃製,可以保存很久。可是每每身遇險境,上天總是留了個契機,讓我們置於死地而後生。比如獅駝國三兄弟將唐僧師徒四人用蒸籠蒸了,豬八戒因為皮厚不好蒸,放在最底下一格。沙僧第二格,悟空第三格,師父在最上麵。孫悟空機智逃脫了,又被抓回來。這下妖怪三兄弟舍不得蒸了,打算把唐僧儲存起來,等選個好天氣再拿出來,洗洗幹淨,一邊行酒令一邊慢慢吃……為什麽上天會特地設計這樣的情節呢?按常理,妖怪們這麽渴望吃唐僧肉,應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唐僧蒸了,然後大快朵頤。可是上天特地讓妖怪們改變了主意,拖延了蒸煮計劃,為師徒四人的脫險贏得了時間。妖魔最終被鎮壓,師徒四人得以繼續上路,去接受下一個挑戰,九九八十一難後終成正果。上天在關閉一道門的時候,總會為我們留一扇窗的。
以前我是看不懂上天的良苦用心的,會不時抱怨命運的坎坷與不公。其實五歲那年在閩中鄉下的木槿樹下采花入饌的時候,上天就在我前行的路上擺了一株株記錄曆史的肥皂草, 並用種種考驗鍛煉我的心性,終於在不惑之年後領悟了《聖經》中的諸多教義,獲得了精神上的平安與喜樂,並學會了感恩。
我的九九八十一難史,應該是始於肥皂草(木槿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