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一層剝開我的心

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在屋前的空地上種了一株芭蕉。芭蕉樹筆直高大，每年未等果實成熟，媽媽在長竹竿上綁了一支鐮刀，將成串的青芭蕉從粗大的主幹上割下來，然後放在家裏陰涼的地方自然熟。

我隻記得夜半醒來，聽到窗外風吹芭蕉葉沙沙響，小小年紀根本不知道雨打芭蕉的文化意象。除了芭蕉，院子裏還有芒果樹、龍眼樹和夾竹桃等。台風雨打下來，所有的樹葉都發出急促而痛苦的聲音。如果是淅淅瀝瀝的春雨和秋雨，葉兒們齊聲唱著“滴答滴答滴滴答”，芭蕉的葉子雖然最寬大，躲在房間裏的我也沒有聽出來它的歌聲特別清脆悅耳。我和鄰居家的幾個孩子有時會去撕芭蕉樹皮玩，才撕開一兩層皮，就被媽媽吼著製止了，因而也未見過被葉子層層包裹的芭蕉心。

盡管少年時代背誦了不少古詩詞，精神世界混沌未開的我仍然不能理解雨和芭蕉共同出現就代表了愁緒和孤獨 。納蘭容若剛吐出“點滴芭蕉”這四個字的時候，心就碎了，文學貴族青年著實有些脆弱啊！

我倒是比較欣賞禪學大師的說法：修行人猶如一株芭蕉，芭蕉心被一層層的葉所包。修行就是把一層層包裝去掉，把心找到，把心亮出來，這就叫“覓心”。但是覓心並不是等於得到心了，而是見心，剝盡了芭蕉，把芭心亮了出來，這個結果叫“明心”。若心明了，即心亮了，明心了，則也就見性了。

現代人比較直白，不再用冷夜幽窗芭蕉心形容情緣已盡了。但戀人們還是喜歡一層一層剝開對方的心探個究竟的，這個過程叫“剝洋蔥”，在剝的過程中你會不斷流淚，剝到最後你才發現洋蔥是沒心的。這個結局固然令人斷腸，如果換一個結局：你把洋蔥都剝完了，卻不曾流過一滴眼淚，會不會遺憾自己沒有真心的愛過呢？結果重要，過程也是一種享受和領悟啊。

我在溫哥華呆久了，發現老外也用容易被一層一層被剝開的植物來形容迷醉又困惑的感情。比如法語裏就有“百合心”的說法，此百合指的是“法國百合”（Artichoke），又名洋薊、朝鮮薊。洋薊的花蕾可食，切開後層層疊疊，每一瓣都可以分給一個人，所以有顆百合心意味著— 總是輕易愛上別人。

日本暢銷推理小說《百合心》就是巧妙地借用了法國人的“百合心”概念。女主在四五歲時被醫生斷定缺乏“百合心”，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後來她發現，唯有他人死去的瞬間光輝能夠填滿她的空洞百合心。她成了連環女殺手，第一個是小女孩，第二個是小男孩，第三個是年輕女性……她的《百合心殺人記錄》被男主撿到了，在閱讀過程中赫然發現：這本來曆不明的手記，隱藏著將會改變他一生的秘密……

小說被搬上大熒幕後好評如潮。有位中國作家這樣評論： “百合也是生於幽穀、出汙泥而不染的花，球根浸泡在黑暗的血水裏，邪惡醜陋。但這些崩壞的小人物，在不安穩的狀態下，卻紡織出安寧清靜的物語，宛如開在墓地的曼珠沙華，自有可觀之處。” 這是一段畫龍點睛的評論，隻不過作家好像把菊科菜薊屬的法國百合與百合科的百合（lily）搞混了。

我家附近的林地裏，有一種叫“太平洋九層皮”（pacific ninebark）的原生落葉灌木,顧名思義，本地的土著認為它的棕色開裂的樹皮一共有九層，可以一層一層地剝開。太平洋九層皮的學名是風箱果（Physocarpus capitatus）。它們長在林中陰濕的地方，常見於溪流兩岸，與美洲大樹莓（salmon berry）交錯生長。它的綠色齒狀葉3-5裂，有點像小楓葉，一開始我將它與帶有三個小齒狀葉的大樹莓搞混了。直到四月末，一簇簇潔白的小花球掛在枝頭時，我才覺察到原來是另一個物種。花朵兒有著黃色的花芯和粉紅色的雄蕊，一朵朵推著擠著，形成一樹樹怒放的半圓球花簇，如飄浮在綠色亭台上的白霧。花兒開得太熱鬧了，聯合著森林小徑另一側的白色山楂花和野櫻桃花，組成一篇詩情畫意的白色花海。下過幾場春雨後，林中的小溪水量大漲，一路歡快著向下遊奔去，最終匯入大海。我很喜歡此時的溪流，潺潺不息，安靜中又略帶幾分調皮，宛如閩中山區的少女，挑著擔子，在開滿白色野花的森林裏輕快地走著 – 這是我心目中的愛情應有的模樣。

（風箱果的九層皮）

可是為什麽啊，總有旁人在耳邊不斷地提醒：注意到愛情的九層皮嗎？尤其到了深秋，別被枝頭那些紅色的膨脹豆莢以及金黃色的葉子晃了眼，隻有一層一層地剝離樹皮，你才能看到愛人的本心。

（風箱果的秋葉）

如果把人心的薄膜一層層剝開後，呈現的不是最豐美的質地，你會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悔意嗎？如果到了最後，曾經撩動心弦的東西終將灰飛煙滅，這是成長的代價，還是愛情的幻滅呢？

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們正確的答案，就連神也微笑不語。我們能做到的，就是堅持自己的本心，從容麵對生活給予的一切難題吧。

（紫葉風箱果，園藝品種）

[南小鹿]

回複 '清漪園' 的評論 : 謝謝知音。

[清漪園]

我倒不覺得題目嚇人，因為我知道，小鹿妹妹一定是要介紹某中植物，這種植物的心被層層包裹。這是小鹿妹妹又一篇送給大自然的情書，年輕的戀人們可以抄襲喲。

有人曾經說過，男人是洋蔥，女人是梨，因為男人沒有心，而女人的心是酸的。有些道理。

[飄蕩粒子]

標題太嚇人了，文末的照片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