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白玉草

 

去林地裏散步時，我會特別留個心眼，看看各種野花長在什麽地方。本地人的環保意識很強，不會輕易破壞森林，除非碰到山火等突發自然災害，來年我一定會在相同的地方見到舊時野花。

這個經驗屢試不爽，唯獨有個失敗的特例。去年七月中，我曾在林地邊緣那叢長瘋了的喜馬拉雅黑莓旁見到一株白玉草和一株白蠅子草。可是今年我再也找不著它們的蹤影了。

我不知它們是何時悄悄出現在林邊的，為何隻是獨株，隻記得第一次見到它們時，腦海裏翩然浮現的是“美人如玉”這個詞。

兩種野花都是蠅子草（Silene）屬的，以吸收金屬的特性而聞名，能夠攝入大量鋅、鈷、鎘、汞等重金屬，據說古代的歐洲人將是否在某區域集中發現蠅子草作為判斷附近有否存在礦藏的一個標誌之一。白蠅子草和白玉草的外表相似，一米多高，披針形葉，植株上端有較多的分叉莖，潔白的五瓣花簇生於莖的頂部，直徑2.5-3厘米左右。花瓣是深裂的，花萼膨脹呈瓶狀。白蠅子草（Silene latifolia，俗名white campion）的花萼形似細長的瓶子，白玉草的花萼則像鼓起的小瓶子，確切地說，更像一個膀胱，所以有一個難聽的英文俗名bladder campion (膀胱蠅子草)。它在地中海國家是一道美味的蔬菜，嫩葉可以做色拉，老葉可以煎炒著吃或煮著吃。

當我們用“白玉”來形容膀胱蠅子草時，不單單是讚頌它白玉似的美麗麵容，而且還意指它白玉般高潔的心靈吧。她的眼神泛著清澈的光芒，含辭未吐，氣若幽蘭。白色的花瓣凝結著大地和山川的精華，純純的，暖暖的，仿佛剛剛在瓊漿玉液裏清洗過。

這個季節本來有些燥熱和喧鬧，不是我特別喜歡的。我選擇到林中散步，隻為追求一種素靜的氛圍。小徑兩邊的野花以黃色居多，吸收著太陽的熱量，澎湃而熱烈。唯有白蠅子草和白玉草的幹淨純粹的白，如清流般滋潤著肺腑，一旦遇見，就不想從此錯過。

和大多數的野花一樣，蠅子草和白玉草在冬天也枯萎了，第二年春天卻再也沒有從老地方發出新芽。難道是森林公園的管理人員在秋末砍掉喜馬拉雅黑莓猖獗的枝葉時，順手將它們也徹底鏟除了？畢竟它們在北美的某些區域也被視為雜草吧。還有，一年生的白蠅子草是雌雄異株的，也就是說，必須將一雌株和一雄株種在一起，才可以繼續繁衍。我在林緣隻見到了獨株，難道是一顆孤單的單性種子無意間飄到了此處，隻開了一年的花，從此香消玉損了？

我不是植物學家，給不出正確的答案，但我最後明白了：因為擁有的不易，才彌足珍貴，值得我重回舊地一再尋覓。人生無常，思憶太淺，美好的野花，人事和情感皆如玉，溫潤而細膩，一旦失去便難以尋回。

惆悵再三，我決定今年的七八月間改變散步路線，每天去另外一片林子探尋新的野花。小兒放假在家裏無所事事，又嫌自己胖想減肥，晚飯後開始跟著我鑽林子。他是個小話嘮，一路走一路嘰嘰喳喳，用自己的語言編童話故事：“樹林裏本來有很多狼和熊的，來散步的人多了，把它們全嚇跑了，隻剩下小鬆鼠和小鳥在樹上玩耍。每棵樹上都有一個鳥窩，天亮的時候鳥兒們飛走了，晚上又飛回家一起吃飯和睡覺。鳥兒們很快樂，媽媽和小寶也很快樂。”

與小兒一起散步時沒有疲勞沒有厭倦，內心始終盈滿了幸福感。平日生活中的煩惱和瑣碎全都煙消雲散，我隻是個陪著孩子健康成長的媽媽，疾走時是幸福的，停下腳步去摘唐棣果子時是幸福的，幸福隨著山風穿過頭頂高大的針闊葉密林向我撲麵而來，讓我應接不暇。

那晚穿行林中時遇到微雨，我拉著小兒的手抄近路返家，又繞到去年與白蠅子草和白玉草混生在一起的那片喜馬拉雅黑莓叢。長滿了硬刺的黑莓枝條如綠色野人的蓬發到處亂垂，青色的果實掛滿全身。在交錯纏繞的枝條縫隙間，有幾簇潔白如雪的別樣小花冒了出來。我驚得叫了一聲，這不就是我久久尋覓不得見的兩株純淨似玉的野花嗎？原來它們不開花時，整個植株被茂密的黑莓灌木罩住了。

此時的我通過一年多持續不斷的自學，已經掌握了不少野花知識。我趕緊重新觀察了一下眼前的植被，發現去年的認知有誤。白蠅子草的全身是長著細毛的，而白玉草的枝莖平滑，這是兩者間比較明顯的區別。眼前的這兩株野花全身被毛，它們全是白蠅子草，而不是白玉草（膀胱蠅子草）。花萼似鼓起的淺綠色條紋小瓶子的應該是雌花，花萼似細長的淺紫色條紋小瓶子的則是雄花。

（白蠅子草，莖幹上有細毛，雌花花萼鼓起）

 

（左：雌花， 右：雌花，“花瓶”比較細長）

（左：雄花  右： 果實）

  （種籽）

也就是說，這片林子裏隻有白蠅子草，不見美好詩意的白玉草，但我的心中已經沒有任何的遺憾。張曉風在經典散文《玉想》中提過：你想知道玉，且安安靜靜的做自己，並且膚發的溫潤、關節的玲瓏、眼目的光澈、意誌的凝聚、言笑的晴朗中去認知玉吧！玉即是我，所謂文明其實亦即由石入玉的曆程，亦即由血肉之軀成為"人"的史頁。

我與小兒一起在森林裏散步時，已經享受到時光如玉，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