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人花園：你是我的全盤花，你是我的南鼠刺

 

故鄉在海邊，上小學前回去過幾趟。我十八歲時考回了那裏的重點大學，一呆就是四年。工作後，我以出差的名義又回了老家幾趟。

僅僅因為它是父親的故鄉，出生在另一個城市的我，必須在戶口簿裏的“籍貫”一欄填上它的名字—廈門。

不知為什麽，它在我的心裏，總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坐在老式蒸汽火車或者長途汽車裏的我，盡管次次仔細觀察，卻似乎總來不及看清顛簸的車窗外的起起伏伏的風景。我從小不會講家鄉話，在大學裏學會了一些，偶爾用半鹹不淡的方言和老鄉套近乎：“ 瓦係誒門郎（閩南語，我是廈門人）。”我那半調子著實嚇了對方一跳，懷疑我是假冒的。哪有方言說得那麽糟糕的廈門人呢，而且這個廈門人還不會遊水（長在海邊的廈門人個個是天生的遊泳高手）。

如果再說確切些，我應該是鼓浪嶼人。我七歲那年的初夏，九十高齡的阿祖（閩南話，曾祖父曾祖母的意思）無疾而終，我們一家趕回廈門奔喪。喪事忙完後，父親帶著全家去了一趟鼓浪嶼。經過日光岩附近的一座小院時，他輕輕推開門，我瞅見了院中破舊的石板路和數株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花草背後的小屋的外牆是石質的，主人似乎不在家，我們擅自推開院門探頭探腦，也沒有人從屋子裏走出來。

父親一貫彬彬有禮，不輕易去打擾人的，我很詫異他這一次怎麽會轉了性情，突然去推陌生人的院門。正在疑惑間，父親對我們母女解釋：“我出生在鼓浪嶼，這是我小時候的家。最早是銀行的宿舍，我的爸爸在銀行做事時，銀行分給我們全家住的。爸爸過世後，我們搬了出來。”

我的爺爺在解放前是銀行襄理，據父親說，這是一份很體麵的職業。爺爺三十幾歲得了肺病，在當時是絕症，而且遭逢亂世，也得不到有效的治療。好容易抗戰結束了，我的姑婆（爺爺的姐姐）花高價買了三支進口的青黴素。可惜爺爺已病入膏肓，注射了三支青黴素後，並未出現奇跡，很快就去世了，留下幾個未成年的孩子。

從單親家庭出來，缺失父愛，卻沒有妨礙我的父親成為一個性情溫和、充滿愛心的絕世好爸爸。我至今仍清楚記得，他再次經過自己小時候住過的院子時，內心些許激動，拉著我的手，用隻言片語形容孩提時代在小院裏玩耍的情形。我不無羨慕地對他說：“從你家走到日光岩隻要五分鍾，多好，可以天天爬日光岩！”

父親笑了，親昵地摸著我的頭，說：“傻孩子，即使住在日光岩腳下，哪有這閑工夫，天天去爬山？”

我從未想過從事金融工作，高考誌願裏填寫的是“國際貿易”專業。移民加國後，誤打誤撞，我竟然改行做了金融，繼承爺爺的衣缽了。不時有人抱怨銀行工作辛苦，為了拚業績，加班已成為一種常態。仔細想想，發牢騷的最根本原因，不就是缺了一份和爺爺同等優厚的福利嗎？如今日光岩附近的一套幽靜清雅的晚清（或民國）小別墅，市值動輒過千萬，銀行的高級打工仔隻能望洋興歎了。

僅憑我的薪水，永遠無法在溫哥華擁有一套“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別墅。可是別讓貧窮限製了我的想象力，多少年來，我一直盼望著有這樣的一次旅行：時間富餘，車技嫻熟的妹妹掌握方向盤，我和爸爸坐在小麵包車的後排。我們行駛在漫長曲折的海天公路上，慢慢地感受海水在陽光下變幻出的深綠深藍的色彩，以及鹹鹹的海風吹來的潮濕的熱空氣。

時間會悄悄地改變一個人和一個家族的命運。我們全家已定居北美多年，我為人妻、人母，不再任性耍小脾氣。與父親相伴的每一天，我開始考慮他的感受，揣摩他的喜好，思考著怎樣才會讓他更放心。父親仍舊保持著一貫的好脾氣，一臉溫暖的微笑，和聲細氣地鼓勵著我：“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忠厚善良，必有晚福，爸爸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我泫然欲泣，因為隻有我們知道，一家人相濡以沫的幾十年，是怎樣的一種風雨交加啊！有時我們背著寒風相擁痛哭，淚水流過的土地，竟然硬結成塊寸草不生。

隻有海天公路旁多情的全盤花，如一條條無聲的瀑布從半空中垂下，深深淺淺的奶白色花瓣泛著點點銀光，仿佛四濺的水花。它們是流過我們心上的歲月的長河，淘盡悲歡離合後，沉澱下的隻有淡淡的的祝福和喜悅。

（全盤花）

父親，雖然我們買不起向海的別墅，但我至少可以利用自家房前房後有限的空間，為你打造一個小小的模擬向海花園。全盤花長在比較幹燥的角落，象征著父親樹，一如你當年用寬厚的肩，舒緩我的焦躁不安，扶著我慢慢成長。我要用產自南美的南鼠刺灌木做籬笆樹，在夏日開出密密麻麻的四瓣或著五瓣小喇叭花，粉色、紫色、白色和淺黃色的花兒飄著淡香，為我們斑駁的心築起一道防風牆。

（南鼠刺）

 

父親，柴米油鹽平淡如水的生活，因為你的存在，突然多出無數美好的期待。

 

注：全盤花Holodiscus discolor（別名oceanspray, creambush, ironwood），是北美西海岸原生的落葉灌木。

南鼠刺 Escallonia， 主要分布於南美洲和澳洲，生命力頑強，是溫哥華沿海地區最適合做防風樹的常綠開花灌木。

 

 

[Diana-Sun]

真摯的感情在樸素的文字裏流淌。如同南鼠刺和全盤花一般自然，無須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