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是一隻小蜜蜂（二）

（二）海棠果的記憶        

五歲那年的暑期，陽光白晃晃的異常刺眼，天氣躁熱。我穿著花汗衫花短褲，和大院裏的一幫同齡孩子在玉蘭樹和芒果樹下捉迷藏，從白天玩到日落，大汗淋漓，卻非常興奮，一點不覺得累。

我們住在省重工業設計大院裏。文革末期，很多臭老九還在縣城下放，留守大院的員工並不多。原本麵積就很大的設計院愈發顯得空蕩蕩的，綠樹成蔭，四季鮮花不斷。職工食堂在大院的正中央，外觀簡陋，有點像一個可以容納幾百人的木頭大棚子。一到暑假，化工，冶金，機械，煤炭等重工業設計院和研究所紛紛組織向陽院，將上小學的員工子女聚集起來活動。

我是學齡前兒童，沒有資格進向陽院，隻能偷偷在食堂門口探頭探腦，聽哥哥姐姐們一遍遍合唱《瀏陽河》－那是他們的參賽曲目。我們的大院坐落在著名的東大路，附近還有水利電力設計院，測繪大隊，輕工設計院等，是臭老九集中的地方。臭老九們重視子女的德智體美全麵發展，連假期也不放過，十幾個單位自動聯合起來，舉辦數學競賽，乒乓球競賽，合唱比賽等，好不熱鬧。

我白天沒份兒參加向陽院，隻能等晚飯後，搬一張小板凳到職工食堂，和那幫哥哥姐姐們擠在一起看黑白電視－整個大院唯一的一台十二寸黑白電視。

某天晚上， 我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爸爸來了，將一個紙袋遞給坐在前排的我。我打開一瞅，裏麵有五六個直徑三四厘米的小小蘋果，黃裏透紅。我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心裏甭提多美了，覺得自己有個世上最好的爸爸，隻有他一人想得那麽周到，在我們看電視時給我送零食呢！

那晚臨睡前，我對爸爸說：“小蘋果很好吃。”

爸爸糾正我：“不是蘋果，是海棠果。”

那是我生平唯一一次吃海棠果。

生活在南方的我，隻在圖畫中見到海棠花。讀《紅樓夢》時，我注意到它是巨著中最重要的花之一。曹雪芹賦予海棠花豐富的藝術內涵， 海棠花文化通過大觀園的家居生活、休閑娛樂和神秘隱喻有所體現, 又以花喻人,用海棠花來象征湘雲。

來到溫哥華後，我見到了廣泛種植的北美海棠。我家的後院也有一株，瘦瘦長長的，有兩層樓那麽高。海棠雖豔，但花色花型還是不如櫻花耀眼炫目。因而溫哥華每年有櫻花節，觀者如潮，海棠花緊隨著櫻花開放，卻是靜悄悄的。

它掛果的時候雖然漂亮，卻又輸給了滿街的紅葉。隻有我經過它時，會忍不住深情凝望，想起那個炎熱的夏日夜晚，爸爸拿著一小袋海棠果到職工食堂找我的情景。

幾年前和廈門的叔叔通電話，他說最難忘三十多年前，他在福建師大求學，爸爸在端午節前夕騎著破自行車，從我家所在的市中心趕到位於郊區的師大，給他送粽子的情形。叔叔說他體會到了兄弟情。

我和叔叔一樣，都是念舊的人。我從父親送海棠果，體會到了深深的父女情。

海棠果的味道或許不及蘋果，但關於它的記憶是最甜美的。

 

 

注：北美海棠以及《紅樓》中的海棠

《詩經•衛風•木瓜》有詩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好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詩中的木瓜，是北美超市裏賣的Papaya。我在廈大念書時，校園裏也有很多木瓜樹。不等果實成熟，就被大學生們偷偷摘走，拿去炒瘦肉打牙祭了。

寫文章介紹北美海棠前，我上網查資料，才知道詩中的“木瓜”、“木桃”、“木李”全都是屬於海棠類的植物，它們在古時候常常被作為送給親朋好友的禮品。

海棠的原種在中國，在北美發揚光大。園藝師們從雜交品種中選出健壯耐幹旱的苗木大力栽培，成為繼櫻花盛放後的又一批蔚為壯觀的城市行道樹。 北美本土的園藝師們培養出很多著名的海棠品種，又被中國引進，作為新的樹種在北方種植。

我見到的北美海棠，有樹形開展的，也有樹形緊湊的。葉子有綠色的，紫色的，還有先紅後綠的，色彩斑瀾，具有很高的觀賞性。花開的很熱烈，有單瓣的白色花，粉色花，紫紅花或者粉白相間花，還有重瓣的桃紅色花，絢麗繽紛。花朵數量之多，令人歎為觀止。“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形容的是梨花，如果用來比喻海棠，也不為過。

春天的花事過後，到了七八月間，直徑不到兩厘米的綠色，紫紅或者橙紅色的北美海棠果如粒粒珍珠掛在樹梢間，玲瓏可愛。

在溫哥華市區處處可見的北美海棠與《紅樓夢》中的海棠是兩碼事。海棠作為一種重要的花，在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中出現過二十回。《紅樓夢》中所涉及的海棠包括了薔薇科蘋果屬的西府海棠、木瓜屬的木瓜海棠以及秋海棠科的秋海棠。

比如，第十七回“院中（指怡紅院）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到了第七十七回，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晴雯)身上”;第七十八回,寶玉祭奠晴雯所作《芙蓉女兒誄》中有“豔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第九十四回,“怡紅院裏的海棠本來萎了幾棵,……忽然今日(十一月)開得很好的海棠花”。以上各回裏提到的海棠,所涉及的海棠都是第十七回裏描寫過的怡紅院的那株西府海棠。

《紅樓夢》中描寫的木瓜，如秦可卿房中的擺設,“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是指木瓜海棠。木瓜海棠的果實稱為木瓜,木瓜果熟期8~10月,熟時果黃色,有香氣,常陳列於室內供觀賞、聞口香氣。

《紅樓夢》中出現的第三種海棠是白海棠，是秋海棠（草本植物）中的白花品種。第三十七回探春提議成立詩社,賈芸給寶玉送來兩盆白海棠,並附貼一張,帖子提到“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隻弄得兩盆。……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麵見。奉書恭啟”。從賈芸所奉書帖我們得知白海棠開花時，天氣暑熱。且第七十回中,湘雲說到,起詩社(海棠詩社)時是秋天,更可推知此海棠的開花時間在初秋。可是薔薇科的海棠，開花在春季。暑熱天氣又開白花的海棠,就隻有秋海棠科秋海棠屬(Begonia)的植物了。

哈哈，我的前世肯定是一隻小蜜蜂，愛勞動愛讀書。除了賞花寫花，我還特地鑽研了《紅樓夢》的部分章節，可謂賞花讀書樂融融，視覺精神雙豐收！

（以上為北美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