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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土改運動拉開序幕,工作組進村,“鬥地主”的整個過程主要分為劃成分確定鬥爭對象、訪苦、引苦、訴苦、算賬等。
據可應舅舅講,那時林家20多口人,隻有二十多畝地,人均一畝多地。但因為有實業,成份被定為“工商業資本家加地主”,碧嶺村的老宅和所有田地被沒收。
舅舅說到此處,我插了一些家史給他聽:1948年春,我的高祖過世,享年八十四歲,他的一生善始善終。後人們說起高祖時,十分慶幸他去世得早,躲過了解放後的家族劫難。
此時,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大勢已去。土豪們人心惶惶,怕共產黨來了沒收他們的田產房產,“共產共妻”。我的外公在外婆的影響下,已經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了。他仔細讀了共產黨的宣傳主張,深受鼓舞,覺得共產黨的信仰與天主教義非常一致,共產黨是為窮人謀幸福的。他心中熱血沸騰,打算響應共產黨的主張,將自己和外婆買下的大部分田地分給窮人。
他將這個想法同母親和妻子說了。兩位女人深明大義,毫不猶豫地支持他。我的外婆又跑回娘家宣傳共產黨主張,勸說自己的姐姐和兩個弟弟也將家族的田產分了。她那時並不知道,自己的親弟弟劉必強已經是中共地下黨員,曾經多次冒死掩護多位福建共產黨高級幹部從事地下活動。外婆的娘家人全都支持外婆,我的姨婆劉碧玉(外婆的親姐姐)又成功說服了自己的老公林守忠(長樂金鋒鎮的大土豪)。最後,三大地主家族於1948年將大部分的田產無償分給了窮人。
可應舅舅對分田地的事一無所知,也沒有聽家族中的長輩們提過。如今,所有參加分地的當事人均為作古,解放前我母親已經略微懂事,對這些事還稍有印象,和我提了一兩次後,就再也閉口不談了。
為了將土改運動推向高潮,工作組鎖定碧嶺村最有錢的陳氏為鬥真對象,準備開一場批鬥大會惡鬥她。他們從鄉民的嘴裏聽說了幾年前陳氏的小兒子帶人拆貧農房子的事,哇,這不就是活生生的惡霸地主欺壓貧苦大眾的典型嗎?工作組找到了那個貧農, 鼓勵他在鬥爭大會上將這件事抖出來,隻要他說完整個故事,工作組就趁機高喊“打倒惡霸地主”,陳氏就在劫難逃了。
鬥爭大會開始了,陳氏被工作組從家裏拖了出來,押到台上,貧農上台揭發。他將事情的經過老老實實地用長樂方言講出來。末了,他看了陳氏一眼,對台下的群眾說:“做人要講良心,我說的全是實話,老太太是好人,一點都不惡。”
霎時間,全場鴉雀無聲,所有的群眾低下頭,沒有人敢上台說陳氏一句壞話。工作組也震驚了,不知如何是好。他們萬萬沒想到,鎖定的鬥爭對象陳氏的心地是如此善良,贏得了廣大貧下中農的尊敬。失去了民意,工作組也不敢在大會上貿然把陳氏打成惡霸地主,隻好叫散會。林家就此逃過一劫。
全村的族譜原本保存在老太太的店鋪裏,老太太出事後,一個村民擔心族譜被工作組搜走,偷偷拿走藏了起來。
土改運動愈演愈烈,出現了失控的局麵。老家呆不下去了,留在村莊裏隨時可能被殺頭,家族的人全逃了。村民們感念老地主一家的恩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跑了,沒有人去告發。
陳氏安排自己的兩個小兒子偷渡到了台灣,她擔心才二十多歲的二兒媳和三兒媳改嫁,命她們抱著幾歲大的孩子跑回各自的娘家躲起來。可應舅舅跟著母親回到了母親的娘家曹朱村(也在潭頭鎮)。因為外公是貧農,可應舅舅隨了外公的成份,從小日子雖苦,卻免了政治迫害,未嚐不是一種幸運。
陳氏是小腳女人,逃不遠,身為長子長媳婦的外公外婆隻能帶著她來到幾十公裏外的福州躲了起來。家中在福州西湖附近還有一座大宅子和一家小紡織廠,暫時沒有被沒收,可以用來安身立命。
日子稍稍安定了兩三年,1953年的某一個清晨,陳氏突發腦溢血,當晚就過世了。餘下的漫長的艱辛的日子,全靠著外婆一路操持家務,鼓勵著外公和三個孩子,這個家總算沒有散掉。
我的母親因為家庭成份不好,斷了上大學的念想,高中畢業就出來工作養家了。
文革初始,造反派差人到碧嶺村做調查,挖出了外公的老底,發現他解放前是金峰鎮的參議院,與國民黨軍隊和政府官員交好。外公外婆和兩個舅舅被趕回碧嶺村,在那兒呆了兩年又回到福州,接著被趕到沙縣山區下放十年。母親因為文革前參加工作,將戶口從家裏遷出,僥幸沒有被趕到鄉下。但她那時驚恐萬分,精神幾乎奔潰了。
文革剛剛開始時,母親才二十四歲,好心人給她介紹男朋友。在此之前她從未談過戀愛,懵懵懂懂的,對處對象一事不是很上心。介紹人讓她約會時穿得漂亮些,母親卻絲毫不以為意,一身樸素。約會那天,父親還沒到,好動的母親拿著一枚毽子,在院子裏踢了起來,各種花式,身輕如燕,還咯咯地笑。父親從大門口進來,看見一個紮著兩條麻花辮的妙齡女子香汗淋漓,一臉活潑天真,有著光彩照人的美貌,不由驚呆了,這就是一見鍾情的感覺吧。
父親知道了母親家的情況後,非常同情,給了她很多精神上的支持和鼓勵。 父親曾經用一句話形容他和母親的相識:落難的千金小姐遇到了窮書生。
兩個看似不相配的年輕人的結合,折射出那個荒誕的年代中的人性光輝。愛情有時很脆弱,經不起風吹雨打,甚至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和齟齬都可以將它消磨殆盡。愛情有時也有頑強的生命力,國破家亡眾叛親離的時候,它也許是你唯一生存的信念。
母親嫁給了初戀,但幸福的生活並沒有持續很久,她在第二次懷孕期間被確診為癌症,不顧醫生反對,堅持生下妹妹後才進行手術治療。我的父母無力照顧小女兒,將十個月大的她送到福建山區,交由下放的黑五類外公外婆一家撫養。三年後,母親病情惡化,決定到上海最好的腫瘤醫院動手術做最後一搏,臨行前將五歲的我扔到姨婆家,等著舅舅接我去鄉下生活。
小小的我感知到了家庭的不幸和即將來臨的生離死別,一路哭得撕心裂肺,頭暈頭疼,在長途汽車上吐得七葷八素,終於來到了落後貧瘠的閩中山區與外公一家相依為命。迎接我的,卻是外公外婆溫和善良的笑容,和一段邊城式的鄉間生活。我的長輩們在風雨中為我撐起了一隅天堂,讓我躲在他們的背後盡情歡笑玩樂,度過一個美好的童年。